admin 发表于 2017-08-20

《洗心问剑》第二卷试读(一)

一春雨绵绵。细细的雨丝不住洒在西湖上,暮色中望去,自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偶尔映着窗中透出的灯光,仿佛闪烁着一片珠箔。在藏剑山庄一条靠近湖边的长廊上,藏剑山庄的第九弟子陈希正急匆匆地走着,步履轻捷无声。陈希年岁不算大,今年方始二十,入门亦没多少时候,武功也不甚高,但他做事向来妥帖小心,因此甚得老庄主叶孟秋信赖,算得藏剑山庄诸多弟子中的翘楚。这条长廊的尽头便是藏剑山庄二公子叶晖的书房,此时也亮着灯。陈希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房前,小声道:“二公子。”只听叶晖在内道:“陈希么?进来吧。”陈希无声地推开了门,只见叶晖正坐在窗前。虽然天下着雨,叶晖却仍是开着窗。在他面前的一张木案上,放着一局残棋。叶晖也不抬头,仍是看着枰上棋子,低声道:“陈希,是有人吧?”和陈希一样,叶晖今年亦是二十岁,尚属少年。不过他虽然年甫及冠,因为长得方面大耳,稳重老成,看上去却比陈希要大好几岁。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共有五子一女,论剑术叶晖并不如何出色,但论精干,这个藏剑山庄的二公子实是不作第二人想,因此叶孟秋每当有事不能料理庄务,庄中诸事都委托给叶晖去办,而叶晖也都办得井井有条,从无舛误。眼下叶孟秋正在闭关炼剑,庄务便都由叶晖暂理。叶晖也知道陈希得力,因此对他一样甚为倚重。陈希走得近了些,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一分道:“正如二公子所料,有人想侵入剑庐。”他顿了顿,又道:“不是庄中子弟。”藏剑山庄以铸剑与剑术两项著称于世。不过藏剑剑法虽精,尚不可称天下独绝,称得上天下无双的,乃是山庄的铸剑之术。这十几年来,藏剑山庄每十年一次以庄中炼成的绝世宝剑为彩头召开的名剑大会,更是江湖上轰动一时的盛事。而创立并不算久的藏剑山庄能够后来居上,超越百年来以铸造兵器出名的名门霸刀山庄的,正是凭借这一门精益求精的铸剑之术。而藏剑山庄的剑庐中不仅藏有叶孟秋半生苦心搜求得来的各种秘传铸造器具,更放置了熔炼精铁的炼天炉。如果把藏剑山庄比作一个人的话,那么剑庐可谓是山庄的心脏了。就算是叶孟秋的亲传弟子,不到火候也不被允许进入剑庐。只是人有三六九等,纵有禁令,仍然总会有不晓事的藏剑弟子偷窥剑庐。叶晖前些日子发现了有人偷入剑庐的痕迹,如果是本门弟子干的,固然触犯了门规,终不算太严重的事。只是叶晖却发现此番来的竟有可能是外人,心中多了几分忧虑,让这个精明的陈希暗中查探。此时听得最担心的事已成事实,他心中已乱成一团,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低声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封住剑庐出口,不能让他进到剑庐内。一旦此人察觉后逃走,不要追赶。”陈希听得二公子说什么不要追赶,不由一怔,心下忖道:怎么不要去追,任由那人逃走么?他只道听错了,小声问道:“不要追?”叶晖点了点头:“不要追。”陈希听叶晖说了第二遍,这才知道自己没听错。虽然他仍有些不解,但也明白二公子所言必定有中,再不多问,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等陈希一走,叶晖这才站起身。虽然面前放着这一枰残局,但他的心思哪在棋上,实是一直都关注着剑庐那边。陈希有点不明白自己的深意,叶晖自己却很清楚。剑庐设在西湖西边的一个小岛上,唯有南北两道堤与外界相通。这外人要潜入剑庐,唯有从水中过来一途,逃走的话也必定是走水路。这人如此处心积虑,自非好意,而且有这等胆色,定非易与。只是太过不巧,眼下父亲正闭关炼剑,大哥也恰好有事外出,如果来犯之人一旦撕破了脸,大打出手起来,拿不下这人尚是余事,万一竟吃了个亏,不胜为笑,折损了藏剑山庄的威名,那便是大事了。叶晖年纪虽轻,却胸有丘壑,算度极精。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这人知道山庄有备,知难而退,这才是眼下这非常时期的万全之策。只是,这仅仅是权宜之计,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想到此处,叶晖不由皱了皱眉。藏剑山庄靠铸造兵器成名立万,向不与人争斗,因此叶孟秋一开始就立下禁令,门中子弟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剑。虽然这条禁令看去有点自绑手脚,却也让藏剑山庄给外人留下了一团和气的印象,因此向无仇家,藏剑山庄派出去送货的弟子下人,亦很少出事。只是这两年来,送货的马车屡屡出事,两年前叶晖与大哥叶英第一次出门,去扬州给忆盈楼送一批公孙大娘定制的短剑时,便曾遇到了劫道之人。虽然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那一次他们兄弟合力,有惊无险,还是顺利把货物送了出去,但叶晖也已察觉,定然有人在暗中要对藏剑山庄不利。两年来,这些事虽然少了许多,但仍然偶有发生,现在更是有人潜入藏剑山庄禁地,让这精明的少年也有些不安。如果此人仅仅是想来偷学藏剑山庄的铸剑之技的江湖人,虽然一样不能让他得逞,总还好一些;但假如这人背后有着另一支力量的话,那只怕会后患无穷了。虽然还根本不曾见到那个想潜入剑庐的外人,但叶晖也猜得到,如果此人背后真有什么势力支持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霸刀柳家。在藏剑山庄崛起之前,柳家是江湖上铸造兵器的第一家。但藏剑山庄后来居上,柳家的锋头已经被抢了不少,柳家肯定也有人心怀不满。但叶晖实在不希望这是事实,因为与柳家这样的庞大势力结仇,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他正自沉思,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二哥!有贼人竟敢来藏剑山庄惹事么?为什么不叫我?”人随声至,一个少年直冲了进来,正是叶家的三子叶炜。叶炜今年已有十八岁,是个英武不凡的少年。说起来,虽然大哥叶英在八年前的第二次名剑大会上得过公孙大娘一赞,但在江湖上,除了年纪尚幼的四弟叶蒙与五弟叶凡,叶家几兄弟便以叶炜的名头最为响亮。这一次听得有人居然要偷窥剑庐,这场架更是能够打得名正言顺,哪肯放过,自然马上来向二哥请缨。叶晖看了看三弟这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却淡淡道:“不用了。我已安排妥当,不须有劳三弟。”叶炜听二哥居然不要自己帮忙,急道:“二哥,难道你小瞧我的剑术不成?”叶炜话中已有点着恼。他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论剑术,早几年就已远在叶晖之上,对这个二哥自然也不是很买账。叶晖却仍是淡然道:“三弟的剑术,自然甚强。不过这是阿爹的意思。”叶炜再狂妄,对父亲还是有三分惧意。听得二哥拿父亲来压自己,他已不敢再多说,悻悻道:“不要我帮忙就算了。”说罢,便掉头走了出去。看着叶炜出去的背影,叶晖心里实是不太好受。他为人甚是宽厚,更是笃于兄弟之情。在兄弟只虽然位居次席,其实大哥叶英也远不及他老成,说起来他才真正是几兄弟中的大哥。叶炜虽然多少有点狂妄,但他也是一心想为山庄出力,在心底,叶晖委实不愿对他如此。但叶晖知道三弟为人不免有点浮躁,在几兄弟中向来最为好事,三天两头总要惹出些麻烦来。平时叶炜若听得江湖上出了什么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英侠,必定要不顾一切去与人家比试一番,别人若是不愿,他还会用强逼着别人就范。两年前,江南一带一群少年侠士齐集烟香楼,说要评出南国五杰,叶炜居然提剑闯席,以一对无双剑力压群雄,弄得这场烟香楼大会最终成了个笑柄。此番有外敌入侵,这人的身份还不知究竟为何,实不宜让叶炜去贸然动手。若不用重话压不住,说不定他会做出不知轻重的事来。若是大哥在这儿就好了⋯⋯叶晖叹了口气。叶家剑术,在江湖上也算得一路名剑。叶晖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练剑的天分,他大哥叶英才是天下少有的剑术奇才。自己做了这一番布置,如果有大哥主持,必能如天罗地网,让来犯之敌无所遁形。可惜大哥也偏生在这个时候出门,三弟的武功虽然比自己要高得多,但性子太躁,也不识轻重,实在不适合主持这条丝丝入扣的计策。因此他思前想后,万全之策也就是做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不让叶炜参与。如此一来,虽然未必能擒下敌人,但能将此人逼走,便是上上大吉,查清他的身份倒是余事。世事如棋,不在有多少子,只在能用好每一颗。他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吹竹之声。这声音甚尖厉,在夜空中极是突兀。而随着响声,剑庐那边亦是一下亮了起来。来人行迹已露!叶晖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他足智多谋,安排得也极是周到,这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剑庐,自是休想。只是笑意刚要浮上来,转瞬间便已僵住了。吹竹声又响了一下。这声音是藏剑子弟告急的信号。连响两下,意味着敌人露了行藏之后,竟然并不逃离,反而越发逼近剑庐。难道这人被发现后居然强行向剑庐攻去?这正是叶晖最为担心的事,因为如此一来,便是硬碰硬地见个真章,什么计策,什么谋略,全都没用了,唯有一句话:强者胜。叶晖已猛然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算错了一着,这一局棋被对手抢到了先手。耳边听得吹竹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尖,啸声四起,定是负责围堵的藏剑弟子纷纷失手。叶晖更是焦急,也不知有没有同门受伤,一时间竟也方寸大乱,正待出门看个究竟,吹竹声却戛然而止。是被挡下了!叶晖松了口气,方才眼中的那一丝惶惑已然消失,仍旧恢复了镇定。这敌人显然知彼知己,算定藏剑山庄最强的两个都不能出手,所以在这当口进攻。但此人算千算万,终究还是漏算了一点。叶晖从墙上摘下了自己的佩剑,大踏步出了书房,便向剑庐走去。他剑术不强,不过藏剑子弟自是人人练剑,他好坏也练了十多年的剑,纵然不能克敌制胜,自保一二还能行。要面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强敌,手中有剑,多少也有点儿底气。藏剑山庄与剑庐,其实就在西湖西边的两个小岛上。这两个小岛离得很近,当中只有一座小桥相通。叶晖走到桥前,只见有两个藏剑弟子正站在桥前,其中一个正是陈希。见他走来,那两个弟子向他行了一礼道:“二公子。”叶晖还了一礼道:“动上手了?”陈希道:“二公子所料无差,但此人被我们发现后,竟然不肯罢休,反而想强行攻入剑庐。”他顿了顿接道:“好在庄主命七子出来,挡住了他。”叶晖向那边看去,只见剑庐前的空地上,已是围了一圈藏剑弟子,当中则有四个弟子持剑围成了一圈,不住变幻身形,当中则是一个握着短刀,穿着鱼皮水靠之人。这人定是想从水中潜入剑庐,却不料叶晖早有防备,即使水里也布下了埋伏,这人最终还是露了行迹。只是看着那人刀法变幻,身形飘忽,以一敌四竟是不露败相,叶晖暗暗咋舌,小声道:“为什么七子只上了四个?”陈希道:“这是庄主的意思。庄主只让韩、魏、燕、赵先上。”叶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颌首。他为人精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一瞬间便已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庄中现在力量薄弱,因此他将最堪一用的藏剑七子派到了剑庐里去守护父亲。本来他也不希望动用这支力量,因为藏剑七子堪称山庄的秘密武器,越少在外面露面越好,只是最终藏剑七子还是不得不出动了。既然七子已经出动,自然再不能让敌人逃走,但七子合力虽然很强,到底还是第一次出手,只怕方寸之间还拿捏不好。因此叶孟秋先只派出四个出来,为的就是绊住那入侵之敌,不让这剑阵一下子全力施为,将那人吓走。那人武功如此之高,一旦逃走,藏剑山庄还真没人能拦得下他。想到此节,叶晖不由暗暗舒了口气。只是他虽然算定来犯之敌不会是弱者,但此人之强还是超出了他的预估。他实在很好奇,想看看来者到底是谁,快步向桥上走去。这桥并不太长,叶晖三步并作两步便过了桥。隔着一座长桥,终看得不太清楚。此时叶晖也已到了剑庐前,迎面便觉剑气纵横,剑庐朱漆大门外的空地上,正有四个剑士围着那短刀客不住打转,周围的藏剑弟子一个个按着长剑,全都不敢怠慢。围攻敌人的这四人,乃是藏剑七子中的四个。这藏剑七子以战国七雄为代号,虽然听起来甚是威风,不过山庄上下都知道,这七子其实全都剑术平平,在众多弟子中并不出挑。若是单打独斗地比试,他们任何一个都起码排在山庄弟子的后半段了。然而就这般七个平平无奇的弟子,组成了堪称藏剑山庄镇庄之宝的惊鸿掠影剑阵。惊鸿掠影剑阵乃是昔年叶孟秋苦心孤诣所创。当年叶孟秋弃儒就武,创下了这路剑阵,自觉落想不俗,颇为自得。只是他创立这个剑阵时还没多少弟子,后来生子收徒,藏剑山庄门下弟子渐多,这剑阵才真正得以施用。只是与叶孟秋创立时所想的有些不同,一干年轻弟子布阵时确实威力不小,但随着个人剑术造诣加深,再组成这剑阵,反而捉襟见肘,大为退步。叶孟秋一开始只道是这些弟子偷懒,呵斥了不知几回,但眼见这些弟子练剑都兢兢业业,没一个敢偷懒,考较时也确实剑术大有长进,却不知为何一组成剑阵就反不如初学乍练之时。叶孟秋那时实在很为之苦恼,只到八年前第二次名剑大会时,他向公孙大娘讨教,公孙大娘看了这剑阵,亦甚是称许,却也说这剑阵有个最大的毛病,便是过于注重互相之间的配合了。剑道如天道,本来人人各有所悟,不可能一成不变。但这剑阵却讲究相互之间心意相通,配合无间,一招便是一招,如敲钉落榫,不能有丝毫差讹,如此一来,初学之时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反而更契合这剑阵;等剑术高了,便是同样一招,不同人总会应手使出,很难再与先前一般照本宣科,结果布这惊鸿掠影剑阵时反而掣肘。听公孙大娘说了这个关窍,当时叶孟秋还甚不服气,心想人定胜天,总有两全之策。他苦思冥想了数月,仍是想不通这关节,若是变化阵势,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惊鸿掠影剑阵的威力就要大减;如果硬要布阵的弟子一味迁就配合,则又成了削足适履,总不能把练成的剑术废了,重新回到先前去不可。最后叶孟秋也喟然长叹,说人力有时而穷,终不能面面俱到,这惊鸿掠影剑阵到了这程度多半已是极限了,也不能强求。然而就在三年前,第一次外出的叶英回来后却想出了一个办法。当时叶英在明教少教主沈酱侠麾下见到了有六个使刀的随从,那六人所练刀法,全然讲究配合,因此单打独斗时相当之弱,但一旦联手,多一个人便多了一倍的威力。六刀使齐上的话,本领高他们十倍之人也必要束手就擒。那刀阵的关键其实便在于索性放弃了各人在武艺上的发展,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配合上。叶英正是由此得到启发,将这路惊鸿掠影剑阵进行了一番改良,选出了七个天资并不出色,但意志十分坚韧,性情也厚重朴实的弟子,全身心练习这剑阵。叶英在剑术上已有了相当的造诣,指导有方,这七子天资虽差,练习却兢兢业业,远较旁人刻苦。经过了三年苦练,他们这一路惊鸿掠影剑阵已然练成,果然威力出乎意料之强,就连叶英也大吃一惊,未曾料到这剑阵最后竟然能达如此境界。叶晖那时也听大哥说过,此阵固然利守不利攻,但只要有了此阵,藏剑山庄至少可立于不败之地。叶晖自己剑术造诣有限,实是看不出这剑阵的精微之处,但也看得出来此时四人联手对敌,虽然尚无奈那短刀客如何,却丝毫不落下风。只消另三人加入,惊鸿掠影剑阵一使全,那短刀客绝无胜机。父亲就是这个主意吧。叶晖想着,心里也定了许多,定睛看向阵中。只见那短刀客在剑阵中如一团烟气凝成的暗影一般飘忽不定,叶晖剑术并不算高,不过观千剑而后识器,他毕竟是藏剑山庄嫡派子弟,见过的高手不知有多少,眼光却是不弱。见这人如此身法,不由暗暗赞叹了一声。正在这时,却听得那边剑庐的门里传来叶孟秋的声音:“赵!入阵!”叶孟秋发现这入侵之敌竟是如此一个高手的时候,亦是大吃一惊。这惊鸿掠影剑阵是他所创,又由叶英改良。叶英说要召藏剑七子来练这剑阵时,叶孟秋尚不太相信。但历经三年练成,他也大为惊叹。藏剑七子全都资质平平,若是按部就班地练剑,这七人到最终也不过平平无奇。然而按叶英所教专练惊鸿掠影剑阵后,居然化腐朽为神奇,布成了这般神妙无方的剑阵。叶孟秋剑术既高,眼光更高,已看得出藏剑七子虽然本身武功不高,但结成了这剑阵后,除非是剑圣拓跋思南、忆盈楼的公孙大娘这等绝顶高手,否则即使是自己,一旦陷入阵中也再逃不出来了。今夜来的这短刀客武功如此高强,出手又如此怪异,叶孟秋又是惊异,又是好奇,更想要将他生擒查个究竟,好知道这几年一直在暗中对藏剑山庄不利的到底是何许人也。他先只让四人布阵,正是引蛇出洞之计,那短刀客武功虽高,却显然不曾看破,已被引入剑阵中心。待藏剑七子中的第五子也加入剑阵,剑光更是纵横飞腾,边上观战的弟子都不由变色,想不通这五个剑术平平的师弟怎的竟会有如此本领。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虽然自第五子加入,那短刀客的刀势已为之一挫,叶孟秋却越发忐忑。他正在剑庐闭关炼剑,现在动不了手,这短刀客定然也是有意趁着此时来犯。虽然得藏剑七子将此人挡下了,但直到现在,叶孟秋仍是看不出来人到底是何门何派。这人是在掩饰自己的真实武功么?从门缝中看着那短刀客一闪而过,叶孟秋不由皱了皱眉。他为人精明强干,听二儿子先前说起有人在偷窥剑庐,他心中已经便有了几个猜测,其中最担心的,便是霸刀柳家。因为都以铸造兵器为业,藏剑山庄后来居上,已经对霸刀山庄造成了威胁,不管从哪一方来说,柳家对叶家都不会有好感。不过霸刀山庄毕竟也是名门,不至于出这等下三烂手段⋯⋯但安知会不会在暗中出之。叶孟秋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几年他越来越感到了自己年老力衰,实盼着几个儿子能早日接班。二儿子叶晖固然精明,可是剑术实在太差了。大儿子叶英虽然得公孙大娘赞过,可是他对这个向来沉默寡言到木讷的儿子实在不甚看好。三子叶炜生就个浮躁的性子,加上对铸剑之术毫无兴趣,长这么大了连剑庐也没进来过,四子和五子又太小,还看不出将来如何。倒是听说霸刀柳家的子侄辈颇有几个惊才绝艳的后辈,如果眼前这人是其中一个的话⋯⋯他正想着,外面忽地传来“当当”数声疾响,却是那人的短刀与围攻的藏剑五子极快地过了一招。当先前藏剑四子布成惊鸿掠影阵时,剑光如此之盛,那短刀客进退夷犹如意,一招一势亦是行有余力,出刀一直点到即止,竟然刀剑从不相交。只是自从第五子一加入战团,惊鸿掠影剑阵威力大增,剑气纵横,细密的雨点也被逼得落不到门前这片空地了。叶孟秋本是士人,惊鸿掠影剑阵亦是将兵法与武功融于一炉。藏剑七子以战国七雄为代号,剑阵亦如战国时的诸国纷争,有连横,有合纵,多了一人,变幻就要多一倍。当四人围攻时,那短刀客尚是有进有退,现在已有五人,此人出手便再不能和方才那样行云流水,好整以暇了,适才这一剑他躲无可躲,唯有出刀格开利剑,因此发出了刀剑相格之声。此人已生退意!这一声并不甚响,叶晖心里忽已一动,仿佛听到了洪钟大吕。他正待发令,却听得剑庐中传来叶孟秋的声音:“秦楚齐上!”战国之中,秦为最强,楚则是幅员最广,这两人亦是藏剑七子中最强的两人。他们一直按剑守在门口,听得老庄主一声令下,两人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那短刀客刚格开了一剑,面门只觉一股刺骨寒意逼来,竟是两剑齐刺,迫到了面前。他手中短刀一掠,人硬生生向边上挪开了两尺。眼见这剑阵神妙无方,这短刀客也已心生惧意,心想藏剑山庄原来还藏着这么个压箱底的剑阵,今天定然是闯不进剑庐中去了。也正如叶晖所料,他已萌生退意。好在剑阵虽然厉害,这些人本身武功却当真不算如何了得,追上来自然再不能布阵,自己想走想来不难。哪知他还未来得及侧身,却见新来的一个身子一转,竟然比他更快,已闪到了他的外围,一柄剑直刺他前心。这一剑无声无息,去来无迹,那短刀客也大吃一惊,心道:“这人剑术竟然这么强!”出这一剑的,正是是七子中的秦。秦在藏剑七子中武功最强,不过论真实本领,却比这短刀客差得太远了。但秦身为七子之首,也有一样特出的本领,便是他的轻身功夫出类拔萃,在整个藏剑山庄也算前面几位。他身法虽快,但出剑的力量自是尚有不足,本来也不足以挡住那短刀客,但惊鸿掠影剑阵的神妙便在于一个人的破绽有旁人及时补充,秦的轻身功夫不比这短刀客弱,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必救,虽然只攻不守,其实破绽极多,可是左边赵、右边燕两人出剑补尽了他的破绽,他有恃无恐,出手更显得快了,在这短刀客眼中,自是显得剑术超类绝伦。短刀客的真实本领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只怕都还要高些,但身在阵中,却被他三人逼得不能越雷池一步,人反而向后退了尺许。当发现刀剑撞击声时,叶晖最担心的便是这短刀客铤而走险,杀出重围遁走。以现在藏剑山庄的实力,没人能挡得住他,因此他才想要让秦楚两人及时入阵。等到见秦这一剑逼得短刀客更陷入阵中,他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好了,这人再出不去了。”齐、楚、燕、韩、赵、魏、秦七人如走马灯般围着那短刀客打转,不论短刀客如何金刚大力地猛扑,还是小巧腾挪地变化,七柄长剑已然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惊鸿掠影剑阵是叶孟秋与叶英这藏剑山庄的两代剑豪殚精竭虑创制完备,藏剑七子苦练了三年,今天还是第一次正式以之对敌。开始时尚多少有些生涩,但越来越是熟练,到了最后,七人此起彼伏,仿佛已是一个七头十四臂十四腿的巨人,惊鸿掠影剑阵使发了,更是剑气纵横,剑意森严。观战的那些藏剑弟子中有不少平时对藏剑七子不甚看得起,觉得他们入门不算太晚,武功却着实不怎么样,只是看到他们七人的这个剑阵,却全都不禁叹为观止,心道:“大公子果然了不起,他把这七人练到了这等程度!”短刀客武功精强,早已看出藏剑七子的剑术平平,内力也并不强,本以为纵然倚多为胜,自己要取胜也并不烦难。谁知这剑阵之精妙竟然一至于此。他本意只为闯入剑庐一窥铸剑之秘,并不想伤人,因此出手一直颇有分寸,已留了三成功力。可是被这剑阵围住后,就算一时抢到了先手,剑阵中多加一个人便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优势又挫了下去。这个剑阵看似不起眼,却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已让他泥足深陷,举步维艰,也只有到了此时他才明白过来,藏剑山庄的真实用意便是将他擒下。若是被藏剑山庄生擒,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想通了此点,这短刀客心中亦是一阵焦躁。面前也正好是七子中的韩靠得最近。他手中短刀一紧,刀锋暴长,忽如疾雨倾盆。这一路“乱披风”刀法使得大为精妙,如果韩是单独一人相抗,哪里挡得住这样一阵乱刀,一眨眼间身上就要多上十七八道伤口了。可是他既是剑阵中的一环,却也并不慌张,那短刀客的第一刀刚斫出,边上的齐楚二人已疾转过来,各接了一刀后又有魏秦两人过来接招。待魏秦两人接过了一招后燕赵两人接上,乱披风刀法虽快,却被他六人如庖丁解牛,分而克制。他们本来就练得熟而又熟,几人此起彼伏,穿插得丝丝入扣,正面受敌的韩反倒可以全力攻敌。那短刀客的刀法虽快,转眼就被化解为无形。而刀剑每撞击一次,那短刀客更觉反击回来的力量一回大过一回,开始的齐楚两人尚不足为虑,到最后的燕赵二人接招时,却已经可与自己颉颃,隐隐然后劲甚足,似乎内力比自己还强,不由得那短刀客暗中咋舌,心道:“糟了,这伙人原来竟是扮猪吃老虎,一直在骗我上当啊!”这短刀客此时已心生惧意,其实也是想得多了。藏剑七子潜心只练惊鸿掠影剑阵,单独的剑术固然平平,年纪也不大,内力更是寻常。但这剑阵最为神妙的,尚不在于变化,正在于此。短刀客本想凭借深厚内力强行冲出,谁知他用力越大,剑上回震之力也就越大,而他又不能如此轻易罢手,就算明知饮鸩止渴,也只能不住催力。只是对方的力量竟然仿佛无穷无尽,他心中暗暗叫苦,偏生又是有苦说不出,终于已暗生惧意。他心中害怕,观战的叶晖却看不出来。叶晖剑术造诣不深,还不甚看得出,只觉那短刀客刀势大长,心中颇有些担心,而剑庐里的叶孟秋却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叶晖把藏剑七子派到了剑庐里守护自己,但叶孟秋自己实有些不放心。毕竟藏剑七子从未真个对敌过,这七个剑术平平的弟子究竟能将剑阵发挥到何等境界,他也无法猜测。但听得外面传来的刀剑撞击之声,他已然知道,藏剑七子现在已经占了绝对上风。这剑阵果然能够克制住敌人内力!叶孟秋想着,捻了捻清髯,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原来天下各派有名的剑阵,大多以剑术的精妙配合为宗。叶孟秋创制这惊鸿掠影剑阵伊始,初衷亦是如此。但叶孟秋剑术虽精,但自从设立名剑大会后,他眼界却远比旁人开阔。想到若是一个剑阵需要布阵之人个个都是绝顶好手,那这剑阵还有什么意义?因此他一开始想的便是要化腐朽为神奇,让这剑阵能够以弱克强。正因为这个目的,结果惊鸿掠影剑阵固然奇妙,却也有了个致命的毛病,太过讲究布阵之人的配合了。要真正发挥剑阵威力,必须放弃个人在剑道上的修行。这一点,唯有在叶英剑术大进,并且见过了沈酱侠手下的六刀使后方始想通。他回山庄后,将剑阵增补修改完善。惊鸿掠影剑阵共分三重,四人以下所布,称“抱残式”;五人到六人所布,称“守阙式”;七子齐聚,剑阵称“混沌式”。抱残守阙二式,还只是寻常剑阵;到了混沌式,却已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尤其混沌式布成,七人之力合为一体,利用阵形推动将敌人劲力加倍逼回,如此一来,敌人纵然想凭借内力深厚强行突破,除非内力强到了比藏剑七子合起来还要强个十倍,否则发力尽被七子借助阵势逼回。这一式甚是玄妙,藏剑七子虽然早已练成混沌式,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等妙用。当那短刀客出刀突然力量大增时,他们还有些担心,生怕自己挡不住,但一接之下,却觉敌人刀势虽重,力量却远不如预料之大,心知大公子所言不虚,惊鸿掠影剑阵确实妙用无穷,本来最担心己方内力不济,不能与对手硬碰硬,但现在这最弱一环反而越来越强,已将这对手克得缚手缚脚。惧意一去,出剑更是得心应手。他们资质虽然不甚佳,但七人练习刻苦,现在又有这般一个强手给他们喂招,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剑阵运转得越来越是纯熟。那短刀客刀光大长,看似占尽上风,其实藏剑七子的剑势已如铜墙铁壁,再转得四五个圈子,敌人必定要力竭受擒。谁知就在此时,剑庐的墙头上突然有个人影一跃而下,冲进了阵中。

admin 发表于 2017-08-20



叶英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叶炜,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小声道:“阿晖,请大夫来看过了么?”

叶晖在一边也压低了声音道:“请因修大师看过。他说⋯⋯”

因修是灵隐寺一个僧人,出家前便是个名医,出家后在医道上更是精益求精,与叶孟秋也很有交情。叶英自幼患有雀目症,到了晚间便看不清了,正是因修大师传给叶英一路心法,能让他的双眼能有复明片刻。只是叶晖说得吞吞吐吐,犹豫了片刻才道:“因修大师说,阿炜浑身经脉已断,他也无能为力了。”

那一天,当藏剑七子以惊鸿掠影剑阵困住了那短刀客,正在以混沌势将那人逼入绝境之际,叶炜突然从剑庐的墙头一跃而下,冲入了剑阵。

叶炜性子急躁,叶晖先前没要他去阻击来犯之敌,他心中实是极不服气,又不敢向二哥多嘴,一直在暗中窥视。当那短刀客势如破竹,冲到剑庐门前时,他就已差点儿忍不住要冲出去,但见父亲遣出藏剑七子迎战,他这才忍下了。只是看到这许多时候仍然拿不下敌人,他并不知道已入混沌势的惊鸿掠影剑阵究竟有多厉害,其实已是稳操胜券,还以为藏剑七子剑术寻常,已快要落败。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冲动之人,好胜心也强,脑子一热,便直扑下来。那短刀客本来已是走投无路,叶炜突然冲进来,他不禁大喜过望,立时将藏剑七子的攻势尽数引向了叶炜,自己趁机脱身而去。惊鸿掠影剑阵此时正在最为关键的时候,藏剑七子本身武功并不算高,又是第一次运用这剑阵,实是能发不能收,眼见三公子突然出现,七人全都大惊失色,可惊鸿掠影剑阵已然使发了,根本由不得他们控制,手中长剑已是根本收不回来,仍在全力施为,混沌势之劲却尽数攻向了叶炜。此时劲力不仅是藏剑七子与那短刀客的合力,还加上了叶炜出刀之力。这力量直如排山倒海,叶炜哪里挡得住,大惊失色之色,唯有拼命格挡。他的武功倒也真个不弱,居然连挡了七剑。只是不挡还好,一去格挡,这力量融入混沌势,尽数反激回来,力量更是大,到了第七剑上,叶炜再挡不住,一口血直喷出来,终于摔倒在地,而那短刀客则趁此时鸿飞冥冥,一溜烟遁走。他武功远强于藏剑诸弟子,不要说此时藏剑山庄诸人正关心叶炜倒地,就算全力追他,这个时候也追不到了。

听得叶晖将经过约略说了,叶英脸上仍是声色不动。等叶晖说完了,他沉吟了一下道:“阿爹呢?他没事吧。”

叶晖道:“阿爹没事。”

过去,叶孟秋因为觉得叶英这个大儿子令自己十分失望,所以对叶英向来没好脸色。不过现在他知道叶英剑术大进,已然不复吴下阿蒙,更是完善了惊鸿掠影剑阵,父子之间已是融洽多了。只是听大哥直到现在才提起父亲,叶晖心头总有些不安,又小声道:“大哥,你回来后还不曾去见过阿爹吧?”

叶英点了点头道:“是啊,阿晖,你陪我过去吧。”

叶英说罢,便走出了叶炜的房门。叶晖跟了出去,顺手掩上门,嘴里道:“大哥,你先前外出不归,阿爹多少有点生气,你记着先说几句软话⋯⋯”他笃于兄弟之情,知道父亲对大哥一直不太好,先前外人入侵这关口,大哥偏生又离家外出,父亲只怕会迁怒于大哥。而大哥的性子又是冷漠惯了,万一大哥言语中冲撞了父亲,说不定又要节外生枝,务必要趁这时候关照一下大哥。他正说着,叶英忽然身子一闪,手一把拉住了正要掩上的门,却是叶晖一心说话,手上不自觉地重了些,门正重重地合上。叶英出手极快,一把拉住,又轻轻掩上了门,没发出一点声音。

叶英没说什么,叶晖脸上却不禁微微一红,心道:“我只顾说话,都忘了三弟要静养。只是没想到,大哥对三弟其实也极是关心。”

叶炜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刚学剑时就常常缠着两个哥哥要来比试。叶晖的剑术不精,没几年就比不过叶炜了,叶英却向来对他的挑战不理不睬,叶炜讨了几个没趣也就不去纠缠这个冷漠的大哥了。随着兄弟几个年纪渐长,相互之间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平时叶炜和叶英说话的机会都没几回。叶晖看在眼里,心里也很是着急。叶英一回来,得知叶炜受伤后人事不知,看望他时也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叶晖心里也不由有些担忧。但见大哥拉住了门后小心翼翼地掩上,他心头又升起了一丝暖意,心知大哥对这个一年说不上几句话的三弟一样关怀备至,只不过生就了这性子,不愿表露而已。他道:“大哥,你先前去哪儿了?”

与整天不在家的叶炜不同,叶英一年到头,几乎总不出门,因此他偶尔外出一次,叶晖还真个有些好奇。叶英却只是道:“没什么,看了一个朋友。”

叶晖更是一怔。因为极少出门,叶英的朋友真个屈指可数,叶晖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个人会让大哥这般特地去见一次面。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问道:“是⋯⋯十二娘么?”

他说的乃是扬州忆盈楼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三年前,叶英曾与李十二娘有一次长安之行,那一次颇有险遇,叶英曾竭尽全力救出了李十二娘。只是叶英事后也极是淡然,叶晖很想知道他在长安发生过什么事,叶英亦是不说。听大哥说出去看了一个朋友,叶晖想到的便是李十二娘了。只是三年过去,李十二娘今年也已是个十七岁的少女,虽然忆盈楼的规矩也不甚严,但毕竟男女有别,叶英没来由地私下去看李十二娘,传出去也是好说不好听。叶晖生怕大哥向来不拘小节,真的和李十二娘约定了碰面,因此问得很是犹豫,却又不能不问。叶英却没他那么多心思,摇了摇头道:“是另一个朋友。”

叶晖听得不是李十二娘,暗暗舒了口气,正待问到底是哪个朋友要大哥特地去碰面,前面已是通往剑庐的桥了。出了这等事,现在剑庐已是加紧了戒备,桥头上每天都有藏剑弟子在轮班巡逻。见他们过来,现在轮班的一个弟子迎上前道:“大公子,二公子,是去剑庐么?”

叶英道:“是,请开门。”

一开门,两人刚走进去,里面藏剑七子正或立或坐在在院中歇息。看到有人进来,七个人忽地一下便列好了阵势,手都按在了剑柄上。待看见原来是叶英与叶晖,他们这才将手从剑柄上拿开,领头的秦过来行了一礼道:“大公子,二公子。”顿了顿,又道:“三公子现在可好?”

他们奉命守卫剑庐,虽然击退了来犯之敌,可是却让三公子受到池鱼之灾,七人全都十分自责。叶晖怕叶英口没遮拦,让藏剑七子越发内疚,抢道:“三弟没事。他说不怪你们,要怪只怪他自己。”

要怪,也真个只能怪叶炜自己。正是叶炜贸然出手,才让那短刀客逃走,而他自己也被惊鸿掠影剑阵反激之力震得经脉齐断。不过藏剑七子只是寻常弟子,总不能说三公子的不是。听叶晖这般说,秦也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大公子,二公子,庄主正在炼剑,你们是待一下进去还是现在?”

叶晖听说父亲正在炼剑,正想说等一下再说,哪知叶英却道:“现在进去吧。”

剑庐中最关键的,乃是一座叫炼天炉的熔炉。他二人走进剑庐,藏剑七子马上就关上了门,仍是守在外面。叶英与叶晖走进了工房,只见叶孟秋正站在炼天炉前,两个光着膀子的弟子正在拉着一个特大号风箱。这两个弟子孔武有力,身上也已尽是汗,风箱中鼓出的风直吹入炼天炉里,炉中焰色已是纯青。

原来中国的冶金术,始于商周,到秦秋时始有钢铁。此后历代能工巧匠都有改良,到了此时的盛唐开元年间,炼钢之术已相当高明,而精绝堪称天下之冠的,正是藏剑山庄。其时炼铁所用燃料,大多还是木炭,也有少量改用煤。但叶孟秋学识渊博,又有家传之技,将上好的煤再精炼成焦炭。以焦炭炼钢,炼成的自然远较旁人精纯,而这,仅仅是藏剑山庄精益求精的铸炼之术中的一点而已。

叶孟秋此时已在进行这柄剑的最后一道淬炼。他紧盯着炉中的焰色,叶英与叶晖进来,他连头都不回,忽然沉声道:“停火,开炉!”

两个拉风箱的弟子停下了手。不再鼓风,炉中的火也渐渐暗了下来。待火焰已熄,叶孟秋用一把铁夹从炉中夹出了一柄烧得通红的长剑。这剑已折打淬炼一个多月,实是百炼有余。叶孟秋将这长剑放在铁砧上,从边上拿起一柄小锤细细锤打。虽然这等锤打在随便哪个铁匠铺中都能看到,但叶家的铸剑术,锤打也与别家迥然不同。起落之间,沉甸甸的小锤如同蜻蜓点水,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落锤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叶英与叶晖兄弟俩都已得铸剑术三昧,两人都算得此道高手,但见到父亲这一路锤法竟然精妙如此,无不目驰神移,叶晖心道:“阿爹的铸剑之术一精至此,怪不得他能铸出天下名剑来!”叶英却在忖道:“阿爹的铸剑术确实高明,比他的剑术更高得多了。”

小锤起起落落,已将长剑从头至尾锤了一遍,叶孟秋忽地从腰出拔出一柄短刀,往小臂上割去。这短刀薄如柳叶,锋锐之极,轻轻一刀便将叶孟秋臂上割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涌出来。叶孟秋将鲜血往那剑上浇去。此时剑上的亮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温度还是极高,鲜血一淋上,立时腾起一股青烟。叶家的铸剑术,不仅是熔炉、锤打都有独得之秘,这淬炼之法亦与别家不同。古之大匠在铸炼神兵利器之时,往往不惜以血肉殉之,叶家铸剑术,亦有此遗风,铸炼出名剑之时,亦是不用水来淬火,而是以己身鲜血淬炼。铸剑月余,浑身的血都要流掉近一半,因此叶孟秋闭关炼剑时都再不能与旁人动手了。而这一点,乃是藏剑山庄铸剑术中的秘中之秘,更不可泄漏。

叶孟秋将长锤淬完一面,翻过来又淬另一面。此时他的左臂已被鲜血染得殷红,脸色却越来越白。待鲜血将剑身都洒遍了,叶孟秋长吁一口气,扭过头道:“阿英,阿晖,你们来了。”

叶英与叶晖见父亲虽然面色惨白,神情却大是欣慰。两人抢上前去,叶晖从边上拿过早已备好的纱布给父亲包好,说道:“恭喜阿爹,此剑定然又是一柄神兵利器,不下龙泉太阿,干将莫邪。”

叶孟秋笑了笑道:“古之名剑我不能见,不过想来不会有愧先人。”他别个可以自谦,但铸剑之道,却自信不下古人。心想古之名剑虽然传说得神乎其神,但铸炼之术,却是一代比一代进步。他读书很多,自命已然把铸剑术由技提升到了近乎道,铸出的这柄剑想来比古之名剑只高不低。不过这话说来也太大了点,在两个儿子跟前自不好明说。待叶晖给他包扎好,叶孟秋又道:“阿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炜怎么样了?”

叶英道:“阿爹,三弟仍然未能苏醒,不过气息平和,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

叶晖听大哥这般说,心想大哥就是心太直,口太快,怎好这般说。他插嘴道:“阿爹,吉人自有天相,三弟很快就能康复的。”

叶孟秋的脸沉了一下,叹道:“阿晖,你也不要安慰我,惊鸿掠影剑阵是我所创,我岂会不知。阿英将此阵改良后,威力已然大增,那天来的那家伙武功又如此不凡,剑阵威力更是催发到了极处,阿炜偏生往剑锋上撞。唉,这也是他的命吧。”

叶孟秋对几个儿子都极为严厉,却也关爱之极,哪个都是自己的心头之肉。那天叶炜也是为了来守护自己才冲入阵中,结果受了这般大的伤,全身经脉齐断,虽不至丧命,下半辈子只怕会缠绵病榻了。这般一个龙精虎猛的少年,变得如此,叶孟秋心里也极不好受,连铸出一柄绝世名剑的喜悦也被冲淡了大半。他拿夹子夹起砧上的长剑,虽然此时剑上已不再有光亮,但还是很烫。他把长剑探进边上的水桶里,洗去了上面的血迹,拿出来道:“此剑名谓‘碎星’。”他顿了顿又道:“虽不敢妄言,此剑必能传于后世三百年。”

他说得很是温文尔雅,但话中却也有着无限豪气。阿晖道:“自然,阿爹所铸,无不都是神兵。阿爹,您更一下衣吧?”

这些天叶孟秋一直在剑庐,身上净是灰烟汗渍,一件衣服亦被烫得净是破洞了。他将那柄刚铸成的碎星剑放在一边,向那两个拉风箱的弟子道:“辛苦你们了,也去歇息吧。”扭头又对叶晖道:“还是先看看阿炜去吧。阿英,你既已回来,以后炼天炉的钥匙还是由你接管吧。”

前些日子那人趁着他铸剑之时侵入剑庐,若不是叶英还伏下藏剑七子这支奇兵,真个要被那人打个措手不及,藏剑山庄铸剑之秘都要被人盗走。叶孟秋以前对叶英极是失望,只觉这个大儿子是个绣花枕头,空长了个好皮囊,现在总算知道叶英剑术已不下于自己,口气也好得多了。

叶晖在一边听得了,心头不由一宽。叶英的铸剑之术亦颇为不凡,不过以前叶孟秋仍是亲自掌管炼天炉,现在让叶英接手,自是承认他的意思了。当初叶孟秋对叶英几乎每见都要斥责,叶晖陪着大哥不知挨了多少骂,现在见父亲终于对大哥有首肯之意,心中实是说不出的高兴。只是还不曾真个高兴,叶英忽道:“阿爹,孩儿还要再出一次门。”

叶孟秋怔了怔,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那也好,等你回来再给你吧。”

他心想叶英向来不太出门,自己倒是希望他能出去多多历练一番。叶英肯外出看看,那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这个长子还是留在山庄的日子居多。叶英却道:“只是,阿爹,这一趟出门,我只怕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才能回来。”

这话一出,叶孟秋忽地抬起了头,看着他道:“你要去哪里?”

“西域。”

这话更让叶孟秋吃惊,他失声道:“你要去西域去做什么?”

藏剑山庄的生意做得不小,也有西域胡商慕名来山庄买过刀剑,不过这种情形极是少有,叶孟秋真个想不出长子怎么突然间起意要去遥若天涯的西域。叶英还不曾回答,叶晖已插嘴道:“大哥,是因为你那个碧眼胡人朋友么?”

三年前,叶晖与叶英一同押送货物去忆盈楼,路上曾结识一个自称叫陆浩的胡人少年。叶晖与陆浩不熟,不过听叶英说起,此人剑术不凡,为人也甚是忠厚,路上曾经救过他们。不过朋友归朋友,此人来自西域,就算要回西域去,他也想不出大哥有什么理由非跟着去。

叶英点点头道:“正是因为此人。”他顿了顿,又道:“我答应他,为他送一件东西去西域。”

叶晖对这个陆浩知之不详,叶孟秋更是不知所以了。但他也知道叶英为人寡言少语,却是一诺千金,除非不答应,一旦答应了就必定做到,想必是他答应了替那陆浩送东西去西域了。他沉吟了一下道:“阿英,你这朋友是西域人么?他自己为什么不回去?”

叶英道:“阿爹,因为这是他临死前托付给我的事,说不能让他人代办。孩儿业已答应了他,就定要做到。”

叶孟秋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几时走?”

叶英道:“孩儿想明天就走,回来是专门来向阿爹辞行的。”

叶孟秋“哼”了一声,说道:“那就走吧,别个事,等回来后再说。”

叶晖听得父亲话中已经有些不悦,想必是强忍着才不发作。他生怕叶英说话太直,言语间又惹恼了父亲,一边道:“阿爹,六妹快抓周了,是不是去南货店定些干货?”

叶孟秋前妻病故后,又续了房妻室。六年前生下了五子叶凡后,去年又给叶孟秋生了个女儿,取名叶婧衣。这最小偏怜的小女儿生得玉雪可爱,叶孟秋对她珍若掌珠,今年就要满周岁了。叶家是大户人家,来的客人自不会少,设宴款待这等事,自然全着落在叶晖头上。不过周岁宴还要好几个月,叶晖现在说起此事,自然只是为了扯开话头。叶孟秋道:“也不必这么早就定。”说着,看了眼叶英,鼻子里又轻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肚里却寻思道:“公孙大娘说大郎乃是剑术天才,只是他若无领袖之才,剑术纵高也担当不起主持山庄的重任。但这般一诺千金⋯⋯倒也没什么不好。”

看过了叶炜,叶孟秋也没有再提让叶英接管炼天炉之事,自去回屋歇息。叶晖见父亲虽然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心中暗叫侥幸。若是前些年,父亲对大哥很是看不惯,当时若听得大哥自说自话说要去西域一游,他非怒斥一通,再加以鞭打责罚不可。现在居然轻描淡写就过去了,而且答应叶英出这一趟远门,叶晖还当真有点始料未及。他陪着叶英走到了住处前,见叶英正要推门进去,忽然问道:“大哥。”

叶英抬起头,见叶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阿晖,你是想说,为什么我不把那东西托去西域的行商带去,是吧?”

这话还真是叶晖想说的。只是他也知道大哥极重然诺,几年前因为答应过公孙大娘的小弟子苏十三娘一句话,便千里迢迢,专程送她回长安的家中。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都信守承诺,不要说是答应过故友的话了。他道:“大哥,我知道你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只是此去西域,大约有数千里路,日夜兼程地走,也至少得三四个月才能到。路上还要打尖歇息,再碰上个狂风暴雨之类,大概年把都到不了。”

叶晖虽然自己不曾去过西域,但藏剑山庄来买货的客商,都是他接待的,也曾听得那些商人说起去西域一路的艰险。特别是现在吐蕃强盛,时时兵出河陇一带,与大唐争斗。中原通往西域的门户,如河西瓜、沙、肃诸州,亦是屡屡遭到侵扰。风雨之苦尚是余事,万一叶英去西域时遇上战事,他又有雀目症,晚上都看不清,那真是凶多吉少了。叶晖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只是他也知道大哥最不喜旁人拿他的雀目症说事,因此不好直说,只是推在狂风暴雨阻路上。叶英却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说道:“为人在世,岂有食言而肥之理。阿晖,你也不用说了,在家好生照顾阿爹吧,我自能料理自己。”

叶晖见他执意要去,竟是劝也劝不转,急道:“大哥,你若是定要去西域,那我跟你一块去!”

叶英斥道:“胡闹!你难道和阿炜一样不懂事么!”

叶炜受伤,叶英心里其实难过之极。惊鸿掠影剑阵是他改良的,藏剑七子是他一手操练的,只是外敌入侵之际,自己偏生外出去了。不然这惊鸿掠影剑阵有自己主持,也不会弄成那天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误伤了叶炜。因此叶英总觉得三弟受伤,实是自己害的。现在自己要出远门,老父能依靠的,只有这个精明强干的叶晖了。有叶晖在家,自己就远行也能放心。听得叶晖居然也要跟自己去西域,叶英不禁有些着恼了。

以前,叶英在山庄里因为不受父亲看重,连带着下人也对这位大公子爱理不理的,只有叶晖常为大哥在父亲面前说情,在叶英受责罚时给他弄点吃喝过来。兄弟两个极为友爱,叶英也从未厉声斥责过二弟。被大哥一斥,叶晖马上省得自己是过分了。他顿了顿,说道:“大哥,就不能让山庄中找个精干的弟子替你跑这一趟么?”

叶英摇了摇头道:“假手他人,是为不诚;有负故人之托,是为不信。不诚不信,阿晖啊,你是要陷我于不义么?”

话说到这份儿上,叶晖也知道再劝不转了。他沉吟了一下道:“大哥,你一个人去的话,我终不放心。让陈希陪你去吧,他为人精细,四乡八里的话听了就会说,就算去西域,那些胡人言语他学个三朝两日的,肯定也能对答如流。”

一听二弟这么说,叶英这回倒不能反驳了。他剑术高强,但因为拙于言辞,连带着学别处方言亦是很是笨拙。西域一带固然汉人很多,但也一定有许多异族胡儿,到时若在哪个地方碰不到汉人,岂不是想问个路都找不到人。他想了想道:“陈希愿去么?”

叶晖听大哥口气有些松动,忙道:“肯定愿去的。他心性聪明得紧,做事也老成周到,大哥,你带上他,能省事许多。”

叶英虽然并不是很愿带个伴当去,但他也知道自己身带隐疾,独自外出确实极不方便。先前只出门了一两天,便事事烦难,不要说去数千里之遥的西域的。本来下定决定出发,别的什么都不想,但听得叶晖一说,便觉叶晖所言甚有道理。他道:“好吧。阿晖,去问一下陈希,他若愿随我去自是最好,若是不愿,便另外找人。”

叶晖心性乖觉之极,听得大哥这话,便知道他也想通了。他点了点头道:“好的,我马上去问。”肚里却寻思道:“陈希就算不情愿,说不得了,软硬兼施也要让他去,大不了等他陪着回来多给他点好处。”他念头已定,便道:“那我去找陈希去。大哥,你就歇息吧,路上要用的东西,都由我去准备。”说着便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身影,叶英心头升起一股暖意,忽道:“阿晖,你就不问我答应为陆浩做什么事么?”

叶晖人已走出了门,闻声又把半边身子侧过来道:“我用不着知道。我只知大哥要做的事,绝非坏事。”

因为第二天叶英便要出发,叶晖这一晚与大哥抵足夜谈。叶英心性其实也聪敏之极,但在外面的历练却是较叶晖差得很远。这一晚叶晖恨不得将自己这些年在山庄接待宾客的经验全传授给大哥,说得又急又快,几成一串。叶英听得又气又好笑,却也甚是感动。说到了后半夜,叶英已觉有些倦意,忽道:“阿晖,有些事也不消你吩咐得如此细法,我自省得。”

叶晖这时已说到此去西域,要经过的诸道的风土人情。他其实很多地方亦不曾去过,不过因为来藏剑山庄的客人多有来自天南地北的,他甚是有心,每有客至,便向他们打听本乡的风土,如此一来再有此地客人前来,便能投其所好,便是闲聊也能说得入港。原本叶晖只为接待客人所用,却不曾想到叶英此番便用得到了。他这时已说到了鄯州凉州甘州肃州的风土,这地方属陇右道,而陇右道正是西域地方,这几州亦是通往西域的门户,叶晖自己亦知之不详,已不敢多说,听得叶英说要歇息,他打了个哈欠道:“也好。大哥,明天我送你与陈希两人出门。”

叶英知道若是不要他送,只怕叶晖一晚上都睡不好,便道:“好的。”

两人躺下歇息了。躺下时,叶晖听得大哥忽然长叹一声,心道:“大哥准是又想到阿爹的事了。唉,阿爹真的很是讨厌大哥么?”

叶英幼年时,因为学剑迟钝屡被父亲责骂,他也不敢与父亲多说话。父子二人越来越是冷淡,叶晖看在眼里,心中实是大为担心。他与大哥最为莫逆,知道大哥外表虽然冷漠,心里其实也一直盼着能得到父亲的承认。这几年大哥剑术大进,父亲对他渐渐有了改观,叶晖也暗暗替大哥高兴。只是这一次因为大哥突然想要出远门,父亲对他又是这般爱理不理的,叶晖不禁担心父亲会不会把对大哥刚产生的一点好感又化作乌有。

这一夜兄弟俩各怀心事,很晚才睡下。因为睡得晚了,第二天早上反是陈希早早起来,见二公子本来交待他今天陪大公子出门,可一早两位公子反而自己不起身,生怕出了什么事,过来叫了他们才醒。洗漱已毕,等到天已大亮,叶晖陪着叶英去向父亲辞别,叶孟秋只是淡淡应了声,连一句“保重”都没说。叶晖见大哥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不禁暗自埋怨父亲不近人情。陪着大哥向门口走去,叶晖小声道:“大哥,你别怪阿爹。阿爹铸剑太过辛苦,才没出来送你的。”

叶家在铸造神兵利器之时,用的是以己身之血来淬火,因此铸完一剑往往元气大伤,非休息数月不可。叶孟秋刚铸得的这柄“碎星”正是一把用来作为两年后的第三届名剑大会彩头的神兵,更是耗尽了他的心血,叶孟秋这两三个月里非好好将养调息不可。只是就算父亲要将养调息身体,大哥这一次要出门,他总该来关心两句,送出门才是,却不冷不淡地说了两句。叶晖生怕大哥会多心,才解释了两句。只是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实是画蛇添足,越描越黑。叶英与他的铸剑术都已得三昧,知道铸得神兵利器固然大伤元气,却也不是连出门送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因此,他这话说得也有点心虚,到最后便含含糊糊的,心里只是在想:“大哥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极是伤心。唉,大哥固然做得过了,阿爹这一回也有点过分了。” 

他正待想着再说几句话安慰大哥,此时已走到了山庄门前。门前已经停好了让叶英出门用的马车,只是马车前站着的除了陈希,还有一个人,却是叶府的管家。这管家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宝字,做事极是得力,甚得叶孟秋信赖,便是叶英与叶晖身为叶家公子,看到他也不敢失礼。叶晖见欧阳宝居然站在车前,不由一怔,上前施了一礼道:“宝叔,你怎的来了?”

欧阳宝也向叶英与叶晖两人行了一礼道:“二位公子,小人奉庄主之命,前来给大公子送行。大公子,西域一带午晚之间有寒暑之别,庄主命小人给大公子多备了几件御寒衣服。”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书道:“还有这封给瓜州户曹参军钱大人的信。大公子,你手上的过所只能到玉门关为止,要出玉门关得换一份了。钱大人与我们山庄相识,有这份庄主的信便可通行无碍。”

叶晖在一边听得脸霎时一红,暗自叫道:“原来还有这等事!”原来所谓“过所”,即是通行证。唐时行人出门,都要去各州各府领取这样一份过所,表明所为何事,同行几人,携带何物之类。但叶英能拿到的过所,只是在大唐内地诸道行走。要前往西域,必须通过瓜州的玉门关。过玉门关的过所,必须在瓜州锁阳城户曹参军处才能拿到。因为过关之人甚多,想要顺利过关也不太容易,有时会受关口戍兵刁难。那钱参军因为与藏剑山庄有生意上往来,与叶孟秋也算有点交情,叶孟秋写信过去,他这点面子总会卖的。其实叶晖也有点自责太过了,他纵然精干,到底不曾去过西域,不似叶孟秋少年时曾游历四方,见多识广。

叶英接过信来放进怀里,说道:“多谢宝叔。”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却实是说不出的欣慰,心道:“阿爹毕竟还是把我放在心上的!”他年纪已经不小,但自幼就不得父亲欢心,对父亲实是既敬又怕,只是毕竟知道,父亲对自己亦是有着一份温情——虽然与他一样总不喜表露出来。叶英又对叶晖道:“二弟,我要走了,服侍阿爹便多多有劳你了,还有几个弟妹也要你多多照料。”

叶晖道:“这个我自省得,大哥,祝你一路顺风。”叶孟秋虽有五子一女,不过叶英远行,叶炜重伤不醒,叶蒙与叶凡都年纪幼小,一副重担本该压在叶晖肩上了。叶英虽然神色如常,但眼底那一丝欣慰叶晖早已看在了眼里,亦是为大哥松了口气,心道:“无论如何,阿爹并没有不把大哥放在心上,大哥对阿爹也并没有恨意。”因为大哥早先不得父亲欢心,叶晖很是担心大哥与父亲相处不好,但此时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是在多虑。眼见马车越驶越远,他又向着马车扬了扬手,嘴里喃喃道:“大哥,愿你平安归来。”

admin 发表于 2017-08-20



叶英要去的沙洲,即是今天的敦煌。敦煌在唐时称沙洲,河西肃、瓜、沙三州,沙洲在最西。中原与西域分隔的关卡,自古以来便是玉门关。玉门关在汉时本在敦煌西北,但此时已东迁至敦煌以东的锁阳城了,因此沙洲其实便已是关外。只是叶晖虽然读书甚博,却记了一肚皮古书,只记得东汉时班定远上表求生入玉门关故事,只以为敦煌是在关内,才没想到去沙洲原来也要换过所。



从杭州至沙洲,直线距离八千余里,真个行来,已不下万里。叶英说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便能回来,实是估得短了。他与陈希两人都身怀武功,身边盘缠也带得足,一路都还顺利,但从仲春出发,经淮南道、河南道、河东道,再自京畿道北方而行,未过长安而进入了陇右道,抵达瓜州锁阳城时已是夏末时分了。唐时陇右道区域甚广,《唐六典》卷三中谓此道“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包括了大半个西域。而河西三州,因为北接大漠,南邻祁连山,后人称之为河西走廊。叶英和陈希都是在水软山温的江南长大,叶英好歹还去过长安,陈希却不曾出过江南道,哪见过这等黄沙莽莽、荒凉无边的景象。这一次叶晖让他陪叶英前来西域,真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胁之以威。叶晖为人厚道,若是为了自己,自然不会说什么过分的话。但此番担心大哥西来没人照料,真个有点不择手段。陈希先前觉得这趟实是美差,但过了京畿道,进了河西地界时,吃到了西北荒凉地方的苦头,肚里已不知打了几回退堂鼓,心想不该听信了二公子的一番花言巧语,陪大公子到这等鸟不拉屎的西北荒漠之城来受苦。若不是叶英和他一同前来,他不敢造次的话,说不定真个已经潜逃回乡,再不去吃这朔漠风沙了。这一日看得锁阳城已然在望,陈希暗自舒了口气,心道:“大公子没来由地要来吃这苦头,害得我也苦不堪言。这一番回去,若还有下次,二公子再巧言令色我也不听了。”他伸手在身后车窗上敲了敲道:“大公子,前面应该就到锁阳城了。”



叶英也已看到锁阳城就在前面。现在已是申时,若是在杭州,已是红日西斜的时候,但在这儿,却仍然艳阳高照。他道:“陈希,快点儿走吧。最好今日能找钱大人换了过所,这样明天便能出玉门关了。”



陈希道:“大公子,要这般急么?到玉门关还得渡过冥水,我们已是日夜兼程赶了三个月,也不急在这一日。今天便在锁阳城歇上一日吧,若是出了关,想歇息都难了。”



叶英听他话中颇有不情愿之意,心想陈希所言也对。万里之程,十停里已走了九停,确是疲惫不堪,便道:“那好吧,明天换过了过所,便歇息一日。”



冥水即是今日的疏勒河,是瓜州境内第一条大河。此河发源于大雪山吐谷浑界,先自南向北而流,在玉门关处中原河流,尽是自西流向东,此河却是自东流向西,在玉门关处有个大拐弯,转而向西流去,直到敦煌西北110里处的兴湖泊,即是今日的哈拉湖。此河与中原河流的流向全然相反。从瓜州前往沙洲,如是直行,固然可以少百多里。但这一段尽是荒漠,水源难觅,极为难行,假如先向北出玉门关,便可沿冥水一路西行。这一路水草丰茂,便要好走得多,因此玉门关乃是通往西域的门户,当时名诗人王之涣便有一首传颂一时的名诗《凉州词》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锁阳城本名苦峪城,传说此名为贞观时名将薛仁贵所改。当时薛仁贵率军征西,被敌兵困于城中,粮绝之时,从地下挖出了锁阳食用,撑到了援军前来解危,因此改苦峪城为锁阳城。在没来过西域的中原人想象中,此处已然恍似天之尽头,但锁阳城因为是西域行商必经之处,因此城中甚是繁华,商铺林立,各处方言都能听得到,人也出乎意料的多,两人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客栈住下,店主东姓索,名叫索存孝,便是瓜州土人。索氏一族,源出晋时酒泉太守索靖,向是沙洲望族,号称诗礼传家,两晋时出过很多名臣。索存孝这一支虽然早已弃儒从商,但客栈布置仍然颇为风雅不俗,叶英一进来便暗暗赞叹。价格自然也比别处高一点,不过陈希身边带了不少盘缠,这一路走得急,都没花多少,自然也不在乎多这一点花销了。



在柜上挂了名,陈希向索存孝问起城中户曹参军府该怎么走,索存孝一听便道:“公子可要西行么?”见陈希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道:“公子,不是老儿要多赚你的钱,你还是在城中多停留几日。”



陈希一怔,诧道:“怎么了?”



索存孝向前凑了凑,小声道:“公子,你想必还不知道王节度正在城里,要掉换过所,还是等王大人走后再去吧,这两天都停了。”



陈希仍然不明白掉换过所与那王大人有什么相干,做什么王大人一来连换过所也得停了,一旁叶英插嘴道:“老丈说的可是王君毚王大人么?”



索存孝脸上微微一变,低低道:“噤声!公子,若王大人听得你直言他的名讳,可没好果子吃,切切记着了。”



叶英微微一皱眉,心道:“看样子,王君毚大人倒不是个大度之人啊,这位索老丈也会如此害怕。”



原来王君毚乃是眼下的陇右节度使。陇右节度设立了才十多年,使鄯、秦、河、渭、兰、临、武、洮、岷、廓、叠、宕十二州行政,也就是西域全境。王君毚先前还曾兼任河西节度使,这河西节度使乃是天下十大节度使之一,统辖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可以说王君毚权势在河西、西域一带无人可望其项背。此人是瓜州常乐县人氏,父亲王寿便住在锁阳城里,这一次领军路过锁阳城来探望父亲,因此正在城中。王君毚骁勇善骑射,但心性不免狭窄。他为凉州都督时,凉州境内有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因为王君毚出身不高,四部对他心存轻视,王君毚便密奏陛下,说四部有不臣之心,陛下便下旨将四部首领流放。经此一事,不仅这些胡人个个自危,就算是河西一带的汉人,对这个勇悍却又睚眦必报的节度使也颇为忌惮,都有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索存孝为人厚道,见叶英远道而来,生怕他不知底细,冲撞了王君毚,才好心提醒他一句。叶英道:“那王大人几时离去?”



索存孝听他从善如流,暗暗松了口气道:“听说王大人此番是前往肃州攻袭吐蕃军去的,应该马上便走。公子,您两位若无急事,便在小店歇息几日吧。”



陈希在一边插嘴道:“大公子,老丈说得甚是,我们便歇两日再走也不迟。”



叶英知道陈希已是走得疲惫了,一心想多歇几日。他的心性甚是忠厚,心想自己因为一到晚上便看不清楚,这一路陈希兢兢业业服侍自己,既然他要歇息两天也未尝不可。眼下才是六月底,只消赶在中元前抵达沙洲即可。从瓜州到沙洲,走得快的话不过五六日,走得慢也不过十来天,时间尽可来得及。便道:“那好吧,先歇一下便是。”



陈希听得大公子答应了,暗暗欢呼一声。在藏剑山庄时,他规行矩步,不敢有丝毫越轨,其实却甚是好色。索家客栈边上,是一家酒肆,当垆的有好几个胡姬。杭州不似长安,胡人并不多,陈希这数月里都老老实实地赶路,到河西一带更是连人烟都少,他哪还经得起这等活色生香的诱惑?早就有心去一亲香泽,尝尝异味,见大公子终于答应歇息两日,更不怠慢。这一晚,张罗着侍候叶英吃过了晚饭,便以“观摩锁阳城,以广见闻”为名,向叶英告假。叶英哪猜到他这点心思,心想行万里路,胜读万里书,陈希有此心自然是好,自己若不是晚上目不能视物,也想去看看这西域小城的景致,便点头答应了。



陈希走后,天色渐暗。在这河西一带,天黑得晚,戌时才算黄昏。他坐在客栈窗前望着外面,虽然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风里隐约吹来一丝乐曲之声,自是边上酒肆传来的。这儿的乐曲与中原大不相同,多是胡乐,极有异域风情。这等光景在杭州自然毫不出奇,但在这相距万里之遥的西北荒漠上,也有如此一个繁华小城,真个令人如在梦寐。



在窗前静静调理呼吸,渐觉内息流转,眼前也清晰起来。这一路心法正是灵隐寺的因修和尚传给他的。叶英自幼患有雀目症,一到晚间便看不清东西。叶孟秋本来对这个心性聪敏的长子寄以厚望,得知他有此隐疾后失望之极,当时便请精于医道的因修和尚为他诊治。但雀目症即是夜盲症,唐时尚无对症良药,因修和尚也只能传给叶英这路心法,能让他有片刻复明。只不过这心法每晚也只能让他复明一次,叶英自然甚是珍惜这个机会,今晚因为想看一眼锁阳城的夜景,这才运息明目。等到内息运转一周天,眼前也觉明亮起来,他忽地站起来,仰头向天空望去。



西北地势空旷,天空仿佛要低很多,加上今夜是六月二十,一钩残月挂在天边,暗淡无光,满天星斗却是亮得异样。叶英望着星空,心道:“怪不得古人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也唯有远行至万里之外,更觉天地之无穷。”



他自幼就看不见星空,因为从小就对星空极为向往。后来学习铸剑,铸得的剑全都以星宿为名,此时身边带着的剑便名为“荧惑”。别人对星空见得惯了,自然不以为意,对他来说却如吉光片羽,弥足珍贵。看到这河西的星空竟是灿烂如此,心中若有顿悟,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胸口。他胸前放着一个小册,便是陆浩临终前他要带到沙洲雷音寺去的东西。陆浩说这小册是他对问道七剑的心得,最后一页上写有最终奥义的感悟。他和叶英一同参悟这问道七剑,相约每年比试一次,交换心得。两人武功相仿,功力相类,本来各自修行,这般切磋的确对双方都大为有益,只是没想到陆浩在第三年就已弃世,而且是因为被叶英一剑刺中了心脏,让叶英更加内疚。



叶英生性恬淡,从不妄杀,到现在死在他剑下的也不过区区数人,无一不是先想取他性命,他才不得不出手,唯独这陆浩对他并无杀意,却也死在了他剑底。一想起这亦敌亦友的故人,叶英便觉有一丝心痛。虽然小册现在就在他身上,但叶英从不曾看过。



陆浩所得,乃是陆浩的。叶英所得,才是叶英的。叶英还记得当初跟陆浩说过的这句话。剑道如天道,拾人牙慧终是下乘。他性情虽然恬淡,内心里却也极为骄傲,就算陆浩答应让自己先看一看,叶英也并不愿展卷一览。他不服气的只是陆浩已然悟到了最终奥义,而自己却还不曾摸到门径。这问道七剑只有剑意,而无剑招,全看修习之人的悟性。悟性越高,剑意无一不可化入剑招,就算寻寻常常的招式也可平添许多威力。叶英将问道七剑的剑意化入惊鸿掠影剑阵中,便让剑术平平的藏剑七子化腐朽为神奇,汇成了这般一个无坚不摧的剑阵。可是人力终究有时而穷,明明仿佛触摸到了更深一层的影子,但那最后一步总是踏不出去。



也许,唯有用问道七剑与绝世剑客一战,方能突破这一关口吧。叶英不由苦笑了一下。当世的绝世剑客,首推有剑圣之号的拓跋思南,然后便是公孙大娘和谢云流诸人了。但这些人要么行踪不定,要么便是他的父执辈,更不能狂悖无礼到去向公孙大娘挑战。本来还有一个陆浩能互相切磋,但这回连这个人也没了。想到此处,他不由闭上了眼,将满天星光掩在了眼睑外。



万事天注定,一切随缘吧。他想着。



这一夜他心里空虚一片,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得后半夜才回来的陈希亦是疑神疑鬼。原来陈希色欲熏心,借口观摩市容,其实却是在隔壁的酒肆里跟一个胡姬鬼混到后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回来后见大公子居然还没睡着,生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公子发觉了自己的行迹,担心了好一阵,结果一晚也没睡好,第二天天色大亮了才被叶英叫醒,见叶英并不似看破的样子,他才放下心来。



吃过了饭,依陈希的意思,还要在锁阳城四处看看,叶英却听得同住客栈的客人说起可以去换过所了,原来王君毚昨晚便率军离开。叶英听得王君毚已走,倒是微微一怔,心道:“不管怎么说,王大人领军倒真有一套。”王君毚带着军队连夜离开,锁阳城里居然毫不知情,军纪之严,可想而知。他听得王君毚已走,不由松了口气,哪还愿意住下,叫上陈希一同去拜见那钱参军。到了衙中,只见要换过所的行商已挤了一院子。去年冬天吐蕃来犯,弄得商道断绝,很多商人都未能及时踏上行程,拖到了现在。叶英将父亲的信交付一个士兵递了进去,没过久,那士兵出来道:“叶公子,钱参军有请。”



户曹参军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职,在从七品到正七品间,不过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在锁阳城,户曹参军对这些客商行人来说亦是个巍然不可向迩的官员了,钱参军的架子也甚大,寻常商人要换过所,不过让士兵一个个传进去。那士兵对叶英居然用到“有请”二字,已是极为难得了。进内换了过所,这钱大人横里快赶上竖里,颇有禄蠹的模样,为人倒甚是干练,说了几句客套话,待叶英让陈希取出一封程仪送上,钱大人更是连声道谢。听叶英说起要去沙洲,钱参军却皱了皱眉道:“大郎,这一阵吐蕃随时都会打来,兵荒马乱的,眼下去沙洲可要多加小心。”



离了衙门,两人打点行装,离开了锁阳城,便向玉门关而去。因为去年吐蕃来犯,关门一直未开,现在路上倒是热闹非凡,足有二十多人与叶英同行。



出了玉门关,沿着冥水西行,一路芦苇相伴,不时有水鸟飞过,塞外竟有似江南。叶英因为每到天黑便再看不清,趁着白天多看,心道:“陆浩兄倒没说西域竟还有这等景致。”想到陆浩再不能回到这片故土,叶英心里也有点不乐。



他与陈希夹在商队中走着,行行止止,倒是一路无事。从瓜州到沙洲不过三百余里,虽然走得不快,第三天抵达安西后转道向西南,又走了四天,便来到敦煌。敦煌是沙洲治所,驻有豆卢军,亦归陇右节度使王君毚统领。本来有四千三百兵力,此番已被王君毚带走了两千,城中还剩下两千三百人。敦煌在十六国时曾为西凉国主李暠国都。后人称李暠“温毅有惠政”,即位后励精图治,得同母异父弟宋繇之助,西凉一时甚是强盛。唐室自称为李暠之后,自然大力经营敦煌,此时城民已有数万之多,堪称西域第一繁华所在,比锁阳城还要热闹许多。



叶英与陈希是从北门进入敦煌城中的。一到城里,只见房屋鳞次栉比,大是齐整,陈希赞道:“好一座城池!大公子,我们在这城里要住到七月半么?”



此时正是六月二十八,离七月中旬还有足足半个多月。陈希本来觉得要在西北多待这么多日子实是难熬,但见敦煌居然如此繁华,比锁阳城远有过之,这十多天里定能大大风流快活一番,已是乐不可支。叶英道:“是啊,过了盂兰盆节再回去。”



在一岁三元中,七月十五中元节是祭祀亡人之节,因此也叫盂兰盆节。敦煌自六朝以来即是释门兴盛之地,城中寺院甚多。到了城中,两人又找了家客栈住下,陈希因为别有用心,头一家见是位于城北,客栈边并无酒肆,就说大公子要去的雷音寺是在南边,还是住城南为好。叶英也不知他肚里打着小九九,见他如此卖力,也不好拂他之意,跟着陈希往城中走去。到了城中,陈希见有一家挂着“鹿鸣苑”招子的客栈,建得甚是高大华丽,心想此处定然会有胡姬,便正色道:“大公子,这个鹿鸣苑看来甚是精洁,就住那儿吧?”



叶英道:“甚好。”他心想这名字中原一带倒是少见,鹿鸣苑乃是佛祖得道后说法之所,这店主东故意取了此名,算沾一点释门气息,用的却是曹孟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诗意。这两句以下,乃是“我有佳宾,鼓瑟吹笙”八字,正合迎客之意,那店主东虽是商贾,却也大为不俗,因此他心中本就甚是乐意。原来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后天下大乱,五胡乱华,中原板荡,而此地的凉州刺史张轨颇能保境安民,中原士族有很多避入河西,一时文物之盛,甲于天下,后世称张氏前凉“内抚遗黎,外攘逋寇,世既绵远,国亦完富”,称其能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评价极高。开元年间,河西一带文风仍然颇为兴盛,就算这些经营客栈的商人也多少读过点书。



陈希见大公子答应了,忙不迭去柜上挂号入住。那客栈规模甚大,大堂中还设有茶座让人休息,叶英坐在那边喝茶等着陈希办事。一路行来,微有倦意,他正半闭着眼养神,忽然听得有个人正走进楼来。这客栈生意不坏,进进出出的人也很多,脚步声自是此起彼伏,从无停歇。但这几声脚步却清晰入耳,极其沉稳。叶英因为有雀目症,耳力倒是比常人更强,加上他的武功已然不低,听得这人的脚步沉稳有力,举重若轻,却又没丝毫锋芒,虽然不知此人其他本领如何,只论这份内力便远在自己之上。西北固然武人居多,但这儿多是精于枪马的士兵,有这等内力之人实是少见。叶英大为好奇,心道:“这人武功好强,不知是谁?”



此时已近黄昏,他看出去多少有点模糊。但一睁眼,却见有个人正走下楼来,到得柜前向那店家道:“老丈,结账了。”



这人的话语平和温文,与脚步声一般不带半点锋芒,但叶英却如同被剑直刺心口,差点儿便站起来。虽然事隔多年,但他记得清清楚楚这个人的声音。



剑圣!拓跋思南!



八年前,拓跋思南在第二届名剑大会上力压群雄,夺走了当时叶孟秋所铸的名剑“正阳”。当时叶英刚得了问道七剑的前四剑,自以为在剑术上豁然开朗,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去找拓跋思南印证,结果被拓跋思南一根树枝打得大败。若不是拓跋思南发觉这少年对问道七剑颇有奇思,心存好奇,又被偶尔撞见的公孙大娘求了句情,当时叶英定然就要死在拓跋思南树枝下。叶英后来也曾遇到过不少强者,有胜有负,但输到毫无还手之力地步的,唯有拓跋思南了。



打倒拓跋思南!这个念头在八年里无日不在叶英心头萦回,支持着他在剑道上突飞猛进。叶英也自信非吴下阿蒙,自从那一回在长安终南山停香谷中感悟得意剑之后,更是觉得离这目标近了许多,一直想着能在拓跋思南身上一试。只是拓跋思南行踪飘忽不定,叶英又很少走出山庄,想要再遇到拓跋思南实是难上加难。只是没想到在万里之遥的敦煌城竟然会与拓跋思南不期而遇。



“拓跋先生,请留步。”



眼看着拓跋思南结完了账,便要走出客栈,这几个字却在叶英喉头直打转,怎么都说不出来。他已得意剑之秘,但仍觉其中有个大关窍不曾想透。本想着假如能与一个绝世剑客以剑术相较,定然能从实战中开悟,但他也清楚以自己现在的造诣,想要击败拓跋思南定是力有未逮。他在剑道上越是精研,便越发清楚现在的自己距八年前的拓跋思南仍有不小的距离,遑论现在的剑圣了。



明知不敌仍要挑战,是为不智。十四岁的叶英还会不顾一切地做出这等事来,但八年过去,二十二岁的叶英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就这么做了。可是,与这个天下无双的剑士印证剑道的念头,却无论如何不能从叶英的心头抹去。看着拓跋思南从自己跟前走过,叶英不知已试了多少次,可身体仿佛被铸在了椅子上,唇舌也如同僵直了,连气息都已停止,再说不出一个字来。眼见拓跋思南走出门去,消失在了门外,他这才一口气吐出,神智仿佛重回自己的身体。



这时陈希已经挂完了号,领到了号牌,正来叫叶英入住,见叶英脸色煞白,神情木然,吓了一大跳,叫道:“大公子!大公子!”若是叶英突染疾病,那可糟之糕也,他岂但不能再去找那些胡姬鬼混,只怕得日日端水送药了。因此他叫得倒是情真意切,边上不少人听得了大为感动,心想这人倒是个义仆。



叶英吐出一口气,人这才恢复过来。他淡淡道:“我没事,你别叫。”



陈希见叶英脸上一下有了血色,亦是长吁一口气,心道:“谢天谢地。”他将号牌给叶英道:“大公子,这是我们的房,走吧,洗漱了好去吃饭。”



叶英道:“你拿着吧。”



陈希背上行李向楼上走去,叶英跟在他身后,不由回头望望门口,心里恨恨道:“我居然胆怯了!”



此时拓跋思南的身影早看不到了,也不知去了何处。其实敦煌虽然不算小,但也并不算很大,只消拓跋思南不曾出城,要找到他并不难。只是叶英发现,尽管不愿承认,自己实是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拓跋思南。八年前那一次对拓跋思南的挑战,已在他心底留下了永难磨灭的阴影。尽管发誓有生之年定要打倒拓跋思南,但随着剑术增长,却让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与拓跋思南的距离,以至于总有一种自己在退步的错觉。八年过去了,现在的拓跋思南不知到了何等境界,叶英几乎不敢再去想象,因此事到临头之际,他才会恐惧得仿佛失去了神智。



难道就永远无法超越拓跋思南么?他想着,心里却尽是对自己的恼怒。恼怒于自己的胆怯,也因为对剑道的浩瀚而感到茫然。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害怕,现在却越来越有顾虑。明知对拓跋思南的恐惧已成自己的心魔,若不能迈过这个坎,定然不能再有寸进。可是没碰到拓跋思南时,他还不曾察觉,今天与拓跋思南的匆匆一面,却让他看清了这点,更是让他绝望。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昏暗,叶英的眼前也渐渐模糊。但他仍是一步步地走着,即使心头渐冷如冰。这一夜他又是心烦意乱,难以成眠。陈希见大公子不知怎么一来竟是心绪极坏,生怕他憋出病来,自己回去不好交代,这一晚也没敢出去鬼混了。第二天一早,见叶英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大公子,离七月半还早,听说敦煌城里古迹极多,有个石窟,还有个月牙泉鸣沙山,都是绝佳去处,大公子去散散心吧?”



敦煌景致,一是东南的石窟,二便是西南的鸣沙山。叶英受陆浩所托,约定在雷音寺碰头。雷音寺乃是六朝古刹,就在敦煌城南的鸣沙山下。鸣沙山其实是个沙丘,山下一个月牙形的小湖,名谓月牙泉,千年不涸,向称奇景。晋时高僧竺法护便驻锡此寺,后来法显西行前往天竺求经,亦曾停留此处。叶英心想七月半要去雷音寺,便道:“去石窟看看吧。”



按陈希的心思,只消去酒肆与胡姬鬼混一番,什么心事都没了。不过也知大公子自律极严,若是说出这话来,定会遭他一通斥责,以后想独自溜出去都不成了。他只听得敦煌城这两处景致最好,待叶英说要去石窟,一打听,原来石窟竟是在东南城外五十里处。这一去一来,已有百里之遥,去一趟非花一整天不可,打好的找胡姬解乏的主意便落空了。只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又不能食言自肥,他肚里暗暗叫苦,也只得张罗着备粮备马。



到了此处,因为路途难行,已不再用车,两人便都骑马而行。出了东门没多少,叶英见前面有座白色高塔,说道:“原来这座便是白马塔啊。”



临出发时,土人告诉他们若要去石窟,便出东门往白马塔走。绕过白马塔可以见到一条小路,沿着路走便可抵达石窟了。这白马塔本身亦是古迹,乃是当年秦王苻坚令骁骑将军吕光率军马西征龟兹,吕光破龟兹并西域三十余国后,携得高僧鸠摩罗什东归。待抵达敦煌时,鸠摩罗什夜梦所乘白马托梦,谓此马本天龙降世,现在已入阳关,天马功德圆满,将重升天界。第二天起来一看,白马果然已经死去,于是葬白马于城下,修此塔为纪念,故名曰“白马塔”。



陈希见叶英看这白马塔看得出神,说道:“大公子,这塔也只寻常,比灵隐寺里的塔可差远了。”



叶英听他胡乱指摘,不由苦笑,心想陈希无学,只怕根本不知道鸠摩罗什是何许人也。他也不多说,只是道:“走吧。”



石窟乃是历代沙洲一带的达官贵人发愿供养而开凿,此时已有一千余窟,窟下也有一个寺院。因为离城甚远,除了逢年过年,或者有敦煌城民来此还愿,平时并不太会有人来。看见叶英与陈希两人骑马过来,那寺中的僧人还甚是诧异。叶英倒也不去理他,心想自己有雀目症,一近黄昏便看不清了。听人说起这些石窟美轮美奂,实是很想见识一番。他家便在灵隐寺边,此时的灵隐寺远没有后世那般有名,但寺中壁画建筑也甚是精丽,叶英本想敦煌地处边陲,定然好也有限。但只看了一个石窟,便惊得瞠目结舌。那石窟中壁画琳琅满目,精妙已极,灵隐寺的壁画与此相比,真有上下床之别,与在扬州禅智寺所见六朝大画师张僧繇所作壁画亦是不遑多让。他越看越奇,心想:“丹青一道,也与武者相似。草泽之中藏龙卧虎极多,我真是小看天下英雄了。”待看到第三窟中之画,竟有一套舞剑图。虽是寥寥数笔,但极见风神,竟然与问道七剑隐隐相合。叶英看得又惊又喜,一路细细看去,揣摩着壁画中的剑意,心道:“作此画之人不知是前代哪位绝世高手。可惜这位前辈并不为留剑谱,只不过以剑意来点染画意。”不过纵然只是略略点染一点剑意,也让叶英触类旁通,颇有感悟。



他越看越有兴味,一心看看想别处有没有这等描绘舞剑的壁画了。只是看了几窟,却尽是些佛本生图。虽然无关剑术,但这些壁画绘制精工细丽,现在天光正亮,便是窟中也很明亮,叶英依次看去。看到第四个窟,一进去叶英便有些吃惊,只见迎天一堵壁上,绘了百余个飞天。飞天乃是俗称,其实便是八部众里的乾闼婆与紧那罗。乾闼婆擅歌,紧那罗擅舞,虽是传说中地位低下的小神,绘来却是神情毕肖,尽态极妍,便是陈希这等无学之人,看了也大为出神,心道:“这些小娘皮画得可真好。”其实飞天有男相女相,乾闼婆为男相,紧那罗为女相,只是在陈希眼里,自然只有女相了。不过壁画虽好,陈希看了一阵也觉烦了,正想出去,却见叶英站在一个飞天像前看得出神。陈希过去一看,只见叶英看的是一个手撚长带,飘然而下的飞天。这飞天眉目画得极其细致,看去是个秀美无伦的胡姬。



虽然这飞天画得如此精妙,陈希仍是大为不解,心道:“大公子怎么了?这般一幅画看得如此上心,难道大公子有个与她长得相仿的相好不成?”只是他也知道大公子不似自己一般,出门都极少,哪会有什么相好的胡姬。正在诧异,却觉眼前一暗,有个人朗声道:“两位先生,敬请拨冗移玉。”

admin 发表于 2017-08-24



石窟建在三危山对面的鸣沙山断崖之上,坐西向东。此时尚未至午时,阳光正映入洞窟来,里面十分明亮,叶英也看得仔细。但只消有人挡住洞口,里面自然一下变得昏暗。叶英眼前一花,立时看不清楚,但听得这声音,心头却是一动,忖道:“这声音好熟!”

来石窟的,若非虔诚的善男信女,便是与叶英一般远道而来,走马观花一番的过客。过客之间,自然井水不犯河水。陈希听得那人说得文绉绉的,不过倒也明白是让自己与大公子跟他们走。他不由一怔,心道:“这地方难道也有剪径的强人不成?”可如果有人来剪径,谈吐也未免太文了点儿。他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希一语甫出,“锵”一声,却是挡住了洞口的几人齐齐拔出刀来。那领头之人道:“两位先生若是不愿,恕吾等失礼。”“失礼”二字刚落,那几人已鱼贯而入,一下进得洞来,却是五个。一进得洞口,便雁翅般排开,当中一人,两边各有两人,五人握刀在手,挡住了洞口,自是摆明了不跟他们走,他们便要用强了。见他们居然如此,陈希瞠目结舌,心道:“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怎的这般不讲理?”他毕竟是个老成精干之人,心想这些人定是认错了人。白狗吃食,黑狗挡灾,没来由地惹上这等无妄之灾,实是犯不上,便和颜悦色道:“几位兄台,我们乃是过路之人,得暇来此游赏,诸位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人道:“两位在此窟中观看良久,吾等岂有认错之理?不必多言,还请两位随吾等见过家主再做定夺。”陈希说得温和,那人的声音却也一样温文尔雅,可语中之意却是毫无转圜余地。陈希不由忐忑,看了下边上的叶英,见叶英仍是看着那个飞天看得出神,似乎对这几人浑然不觉。他肚里暗暗叫苦,可手已按向了佩剑,心道:“说不得了,大公子在此,终不能任这几人随意摆布。”

陈希的手刚摸上剑柄,那人已是如临大敌,说道:“看来阁下是不愿善罢甘休了?”

陈希心想孙子才不愿善罢甘休,但这些陌生人莫名其妙要自己跟他们走,这怎么能够从命?他虽然自知剑术不佳,但到了这时候也已是骑虎难下,一下拔出剑来,说道:“大公子,我去挡他们一挡。”他也知道大公子剑术不凡,定不会任由自己死在这些人刀下。不过既然他们要动手,终不能让大公子独自出手,自己却在一边袖手旁观的道理。

唐人佩剑,乃是风尚,便是书生,平时也常常身佩长剑。只是藏剑山庄铸剑之技妙绝天下,陈希这把佩剑在庄中已是非常寻常,一拔出来却也寒光闪烁。那人本就全神戒备,一见剑光,更是无疑,心想此人佩剑已非凡品,定然不是易与之辈。他们几人向来共进退,但这领头的大是好胜,见陈希拔剑,便道:“待我先上!”说罢已迎了上去。

陈希拔剑,本来也是见那五人拔刀相向,便拔出剑来,以示自己不是省油的灯,哪知此人居然真的迎过来。他为人精明强干,剑术在藏剑山庄诸弟子却只算得极其一般,藏剑山庄的精深剑术他也没学到手,用的乃是入门的秀水剑法。不过他到底也练了好几年,出手倒也不慢。剑来刀往,“当当”两声,刀剑已撞击了两下。陈希只觉对手刀势力道不小,不过刀法倒也寻常,心中诧异,忖道:“这人难道手下留情了?”却听那人赞道:“好剑法!”

陈希使的是秀水剑法中一招“黄龙吐翠”,这招使得中规中矩,但心里却诚惶诚恐。他见那人蛮不讲理,极是担心那人刀术高强,一刀把自己砍了。没想到那人的刀自己居然能挡住,而且那人还赞了自己一句“好剑法”,这等赞扬实是入得藏剑山庄来破题儿头一遭,不由又惊又喜,对那人也好感大生,手中剑光闪烁,居然把一路入门的秀水剑法使得如有神助。只是他的剑虽快,那人仍然也能挡得住,两人刀剑相迎,叮里当啷地斗了七八合,仍是不分上下。陈希趁着两人同时一个收手,退后一步道:“阁下刀法高明,在下极是佩服。我二人乃是从杭州远道来此,与诸位素昧平生,诸公定是认错人了吧。”

那来人向来自诩武功超过侪辈,见自己一轮刀法虽然占了上风,居然收拾不下陈希,更是不服气。虽然明知几人只消合力,十个陈希也不在话下,可是单打独斗还能占得上风的,也是难得之事,更不肯放弃,冷笑道:“是否认错,阁下自然自己明白。”话音未落,人又冲了过来。

陈希与他对了几招,已是惧意渐去。见他又冲上来,心想单打独斗,虽然自己落了点下风,但也相去不远,轻易不会输,只消那五人不是一拥齐上,又惧他何来?手中长剑一振,摆出了秀水剑法中一招“玉泉鱼跃”的起手式。哪知那人已是势在必得,右手刀刚一斩出,待陈希长剑格住刀锋,左手忽地从腰间探出一柄刀来。陈希没想到此人突然间用出双刀来,他剑术本来就不高,实战经验更是比那人差得远,也不知该如何对付那人的双刀,登时慌了神,叫道:“你⋯⋯你怎么可以用双刀⋯⋯”

嘴里喊得急,人退得更急,转眼便连退了两三步。那人得势不让人,双刀一起一落,刀势直卷过来。此人是这群人中领头的,武功本来较余子为高,也颇有心思,平时觉得自己几人单打独斗每每不能取胜,但联手却势不可当,定然是这路刀法利于合攻而不利于独斗,便想出了这个双刀的主意。他资质本来便不算很差,练习亦是刻苦,这路双刀更是他殚精竭虑练成,还不曾在实战中用过。此时一使出,马上觉得那对手已呈败象。他心中大为得意,心道:“我这路刀法果然了得,少主说不到火候,看来也不是很准。”嘴上道:“怎么,你的本事跟师娘学的么?”

这人平时谈吐向来温文尔雅,甚至有些咬文嚼字,不过这句话是他跟曾经对敌之人学来的。好几次他与人单打独斗时都被那些嘴不太干净的江湖人如此取笑,自然见贤思齐,学会了这一句。双刀直起直落,陈希剑术本就平常之极,哪还挡得住这一路乱刀。刚退了两步,已被那人抢上。只见双刀当头斩落,陈希心下大骇,叫道:“大公⋯⋯”话音未落,那人的双刀一上一下,左手刀斩在了他剑尖处,右手刀却自下而上挑在了剑柄处。这一刀乃是那人的得意高招,还是看在要留陈希活口的份儿上,不然这一刀非把他开了膛不可。陈希只觉手中长剑一震,便如活了一般乱颤,虎口亦是发烫,“当”一声,长剑直飞出去。

这一下他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只道武器脱手,下一步便是被那人双刀大卸八块了。只是他刚叫出声,身后却是一道寒光闪过。这道寒光一下绞住了陈希脱手的长剑,陈希那柄长剑竟如被一只无形之手握住,划了个弧,一下将那人的双刀格开,正是秀水剑法中那招“玉泉鱼跃”。此时洞中昏暗,叶英也已不太看得清,但他的听音辨形之能已炉火纯青,听得陈希长剑被击脱手去,担心这剑飞出损及墙上壁画,因此及时出剑接过。虽然只是以剑尖拨动长剑剑柄,却有如神助。藏剑山庄剑法中本来便有一招“春云乍展”,乃是剑脱手飞出,全凭五指拨动来掌握剑势。这一招极其难练,叶英少年时曾花了大力气练成此招,实战中发现此招华而不实,并无大用。只是剑术亦如用兵,奇正相合方为王道。叶英的问道七剑已得三昧,剑意到处,便是寻常招式也要威力倍增,不要说这等原本就极其奇妙的剑招了。叶英恼他口舌轻薄,这一剑使得更是神出鬼没。那人刚对付过陈希的这招“玉泉鱼跃”,只是叶英这一招虽然招势完全一样,剑势却是变幻莫测,哪里挡得住,“当当当”几声响,被叶英的剑上之剑逼得退到了洞口。

再退一步,便要退出洞去了。那人的四个同伴见首领遇险,齐齐上前一步,四柄刀格住了叶英以剑尖控制住的长剑。四人这一招老老实实,虽然那人的双刀幻变无方,但这四刀却是堂堂正正,叶英这招以剑驭剑的“玉泉鱼跃”登时被克制住,再使不下去。眼见陈希那柄长剑便要被四人击落,叶英忽地踏上前一步,左手一下探出,抓住了陈希长剑的剑柄。此时他双手有剑,左剑上挑,右剑下斩,正是叶家四季剑法中一路青阳剑。那四人刚觉得已占上风,马上便觉压力大增,竟然四人合力都挡不住叶英这双剑一招,齐齐要退出洞去。

四人合力,被人一招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对这四人来说亦是极其难得之事,一霎时他们四人脸色都有些变了。那首领见四个同伴居然也只能抵得一招,更是惊异,抢上一步,一刀便已挥出。他们五个人联手,比四个人联手时威力几增一倍,叶英亦觉剑上立时沉重。四季剑法原本是以一轻一重双剑使出,更有神鬼莫测之机,现在他双手都是轻剑,不如寻常四季剑法那样变化无端,却也更加平实。双剑对五刀,虽然那五刀闪烁不停,但剑光却丝毫不落下风。陈希被剑风与刀风逼得往里面墙上贴,心道:“大公子的剑术果然高明之极,他早点儿出手也不会让我丢这般大一个人了。”正想着,却听那五人中的首领叫道:“藏剑山庄!叶大公子!”

这五人正是三年前叶英碰到过的明教少主沈酱侠的随从,陆浩当时就是他们中的阿六。其实方才那首领出手与陈希过招时,叶英便已发现了。沈酱侠温文随和,甚有气度,叶英虽然对他多少有点不服气,但也颇有好感。只是这几人的首领阿一虽然说话很是温文尔雅,却仍和三年前一般不太讲理,还学了点口齿轻薄回来,叶英这才想出手小小教训他一下。不过真个交上了手,却觉这五刀使的刀阵的确大为不凡。三年前他与其中四个对抗尚属游刃有余,三年后的今天自己剑术已然大进,可是与这五人相抗时竟仍然有攻有守,丝毫占不了上风。他越斗越是心折,忖道:“如果陆兄仍在他们之间,六人齐上,我眼下仍不是他们这刀阵的对手。”待听得阿一叫出自己名字了,连他也不由佩服了几分,心想这人武功寻常,也颇为蛮横无礼,眼光倒是不错。他出手一半是要教训这五刀使,另一半则是想试试自己的剑术已到何等程度。三年前他对付五刀使中的四人尚算得心应手,但他们这刀阵多一个人威力便几乎要增加一倍,上来五个人的话那时自己便对付不了了。只是现在以一对五仍是游刃有余,显然自己的剑术比三年前增加了一倍还不止。他已试出了自己的剑术,阿一又认出自己,他自不好再动手,双手剑一合,人趁势退后一步道:“是明教的朋友吧?恕叶某失礼。”

三年前,阿一在叶英剑下吃过大亏,此时认出他来,就算不服气,终究心有余悸。他看了看叶英,心道:“该死,我怎么没早认出他来!”其实他们五人站在洞口,本是背光,加上叶英先前一直站在最里,他又在一心注意着陈希,根本没有仔细打量过叶英。三年前他们四人合力也只能与叶英斗个平手,现在虽然自信有长进,却连五个人合力也占不到上风。只是他说话虽然温文绵软,性子却也刚硬,就算明知不敌,也不肯退让,行了一礼道:“叶公子恕在下失礼。我家少主有令在先,还请大公子移玉。”

叶英微微皱了皱眉。阿一认出了自己仍是不肯退让半分,他也有点着恼,但脸上仍是神色自若,将左手剑倒转着递给身后的陈希,右手自己那俩剑插回鞘中,这才慢慢道:“请阁下回复沈公子,叶某另有要事,实不能奉命拜谒。”

阿一听叶英口气软中带硬,却是定然不愿随自己去见沈酱侠了,便道:“若大公子定然不愿,那恕我等二次失礼了。”说罢,手又按在了刀柄上,眼中敌意大增。另四人见阿一又有动手之意,立时亦把手按住刀柄。就在这时,洞口处却传来一个声音道:“阿一,不得如此无礼。”随着声音,洞中更是一暗,却是有个人站在了洞口。阿一听得这声音,连忙松开了刀柄,说道:“少主。”

来人正是沈酱侠。沈酱侠一低头走进洞来,闲闲立在洞口边上以免挡住洞外光线,这才向叶英深施一礼道:“暌违三载,又逢故人,快如之何。大公子风采依然,实是可喜可贺。”

和三年前相比,叶英没多大变化,沈酱侠却比三年前高大了不少,肩膀也宽了许多,长相平添几分威武,不过态度仍是斯文有礼,说话爱咬文嚼字的毛病倒也没改。

见他如此客气,叶英便还了一礼道:“沈公子好。”一边阿一却小声道:“少主,叶公子方才便对那画像极为关注。”他见沈酱侠和叶英客客气气,心想不要忘了此事的起因,因此在一旁提醒了一句。沈酱侠却微笑道:“阿一,你先出去吧,我与叶公子有事讨教。”

阿一等五人向沈酱侠和叶英各行了一礼,这才出去。等他们出去,沈酱侠又道:“叶公子,您这位朋友是否也能请稍稍回避一二?”

叶英听得他要让陈希也出去,心中亦不由好奇。虽然对沈酱侠不甚服气,但他也知道沈酱侠为人坦荡诚实,实非小人。何况如果真个动手,陈希在此也只能添乱。他小声道:“陈希,你先出去回避一下吧。”

沈酱侠一现身,陈希心里已是忐忑不安。他早就听得明教的名头,知道这一派中不少人都是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沈酱侠又这等威风凛凛,心中更是害怕,早就有心出去,但把叶英独自扔在这儿,又是不敢。听得大公子让自己回避,实是求之不得,赶紧向洞口走去。走了两步才省得自己未免走得太快了,回头道:“大公子,你千万要当心!”

叶英淡淡一笑道:“沈公子是何等人物,陈希你别唐突了当世英豪。”

沈酱侠也微微一笑,心想三年前这叶家大公子虽然剑术高明,为人却不免木讷,远没二公子那般老成。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大公子言行比三年前要大度得体得多了。待陈希也出去了,他双手忽地在背后一错,再伸出来时已握着两柄弯刀,说道:“大公子,三年前得蒙赐教一招,沈某受益匪浅,还望再指教一二。”

他这举动大大出乎叶英意外,叶英也没想到沈酱侠把旁人都支了出去竟是出言挑战。只是叶英的性子外柔内刚,三年前沈酱侠曾随手破去他的连环三剑,他也实在很想知道沈酱侠的武功现在已到了何等地步,伸手在腰间抽出了长剑立了个门户道:“请沈兄指教。”

看到叶英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沈酱侠却一笑道:“不过刀剑无眼,我与叶兄却无仇无怨,何况此间四周画壁精美绝伦,若有损毁,岂非吾辈大罪。”

叶英一怔道:“那沈兄所言指教,究属何意?”

沈酱侠道:“久闻藏剑山庄诸子文武全才,沈某武人,若是比试文才,自是瞠乎其后,那也只有比试一下武功了。不过为免冒渎,不如武技文比,叶兄以为如何?”

叶英道:“不知沈兄所言武技文比是如何比法?”

沈酱侠将双刀平举到胸前道:“叶兄请看。我有三个问题想问叶兄,因此只使三招。若我这一招叶兄能够破去,那便算我输了,就此别过,不敢再行打扰。若叶兄不能破解,每一招便须回答我一个问题,以解在下迷津,不知可好?”

听沈酱侠开了这般一个条件,叶英不禁微微有些恼怒。沈酱侠自是很想要得到答案,但又这般提议,自是自恃武功高强,这才有恃无恐。他正待答应,心里忽地一动,说道:“但沈兄所问,万一是我山庄之秘,难道我也只能合盘托出么?”

出发前那夜,叶晖与叶英抵足夜谈时,因为知道大哥面冷心热,又一诺千金,生怕他轻信吃亏,因此再三对叶英说遇事要多想,特别是旁人有所求时,千万不可随口答应。叶英当时听错也就算了,但此时听得沈酱侠说的话,想起叶晖所言几乎就是针对此时而说,又想到自己去赴陆浩之约时又有人潜入山庄图谋窃取藏剑山庄的铸剑之秘,立时多了个心眼,心道:“阿晖说遇事需多想,不要贸然答应,果然。”

沈酱侠听他这般说,却是一怔,马上微笑道:“在下所问,自然与贵庄无涉。若是涉及贵庄之秘,或者有违侠义之道,叶兄不答便可。”

叶英听他说到了这份儿上,倒有些难以回答。犹豫了一下,他道:“那请教沈兄高招。”

沈酱侠听他答应了,沉声道:“请了。”手一起,双刀忽地一个起落,在身前掠过。刀光闪烁,便如前心划出了数道月光,而这月光居然许久不散。

一见这招,叶英心头便是一动。这正是当初沈酱侠破去了他那连环三剑的那一招。连环三剑本是拓跋思南对问道七剑略一过眼后随手悟得之招,那时叶英尚不知问道七剑乃是剑意而非剑招,因此一直刻意想从中悟得招势,但不论怎么领悟,总觉远不及拓跋思南随手偶得的这三剑。而这三剑在当时的叶英心目中实是根本无解,因为在废寺外被沈酱侠以双刀破去后,他才第一次隐约发觉了问道七剑的真谛并不仅仅是悟得剑招。不过当时天昏地暗,沈酱侠又是出手如电,叶英根本不曾看得清楚。虽然他现在剑术大进,但也更加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回头想想那连环三剑,仍是凌厉不凡,真想不出沈酱侠一对双剑究竟能如何破解。此时洞外的阳光映得里面一片通明,沈酱侠又是背着光,看去更是清晰,这一招出手虽快却分毫不乱,刀光更是如敲钉转角,这样子出招若用于实战实是板滞之极,完全不实用,只有师长向徒辈传艺时示范才会如此。叶英眼里看得清楚,心头亦是雪亮,忖道:“他是故意让我看清楚他的刀意。”

若是三年前,叶英仓促间要破这一招自是极艰。但时至今日,他已然得了问道七剑的三昧,深知“得意忘形”之理,沈酱侠这招刀法虽然高明不凡,但以他现在的造诣,要破去并不为难。只是叶英好奇心已然被勾起,心想一旦破了他这一招,那沈酱侠马上离去,另两招便不使了。他平生痴于剑,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便独居剑冢练剑了。沈酱侠的刀法别开生面,让他看到了另外一番天地,尤其这一招乃是针对他用过的招势,更让叶英难以割舍。犹豫了一下,他道:“恕在下无能。”

沈酱侠见他自承破不了,一张脸仍是无喜无嗔,说道:“那有劳叶兄了。敢问叶兄此番西来西域,可是为了龙城七宝?”

叶英大为诧异,反问道:“什么?”

沈酱侠见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淡淡一笑道:“叶兄既然不知,那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叶兄试我第二招吧。”说罢,他手中双刀忽地左右一分,刀光流转,却如同在身周四尺许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叶英一见他这一招,更是豁然,尽道:“他说是让我破他这一招,原来就是先破我的招势啊。他这一招不就是针锋相对,破我方才那招自‘春云乍展’变化出来的一招么?”

叶英方才将四季剑法中那招华而不实的“春云乍展”变化使用,以剑尖挑动陈希的长剑使出一招“玉泉鱼跃”,如此来对付那阿一的双刀,结果阿一根本抵挡不了这等奇异招势,非要五人合力出动刀阵方才化险为夷。虽然他们动手时沈酱侠并不在现场,显然他也已看到了这一招,使出的这招圆转流动,守中带攻,叶英若仍以先前手法进攻,奇不胜正,定然攻不进他的刀网之中,反要被反激出来。他心道:“这一招虽然厉害得紧,不过我若将剑意化入秀水剑法中那招‘梦泉虎跑’,说不定⋯⋯”

“梦泉虎跑”一招,乃是以快打快的招数。叶英悟到了意剑真谛后,已能不受招数所拘泥,变化亦是随心所欲,无远弗届。本来想如此定能破了他这一招,但凝神想去却又觉得不妥,“梦泉虎跑”这一招虽快,但需身法配合,此时沈酱侠的刀势紧绕身周,只是以他本领,无疑能达“散之则弥于六合”之境。一旦刀势大长,若是空地上尚可远飏,在这洞窟中却势必要被他逼到了角落之中,最终终要躲无可躲,到了硬拼的地步。只是沈酱侠生得高大壮实,纵然自己内力不输给他,气力却定然有所不如,何况长剑也不如他那双刀吃得住力,最终定是自己吃亏。这般一想,这招“梦泉虎跑”并不能破了他这一招,唯一的办法便是痛下杀手,抢在沈酱侠出刀前强行突破他的刀网,以一招灵峰剑式中的“鹤归孤山”强袭,一剑取了沈酱侠性命才行。只是说好文比,点到即止,自己使出这等凄厉招式痛下杀手,招上不输,境界上已然先输了一筹。想来想去,总不能如沈酱侠以此招破去自己那式两招合一一般雍容大度。方才那一招他是有意想看看沈酱侠的下一招才自承不能破解,这一招却是自觉纵能破也是羞于提起,便淡淡道:“沈兄此招高明,恕在下无计可施。”

沈酱侠见叶英又自承不能破,将双刀一收,仍是无喜无嗔地道:“那我想请教叶兄第二个问题了。叶兄甚是关注的这紧那罗像,可是曾见过真人么?”

虽然沈酱侠声音仍然平和,但叶英却已听出了一丝微微的不安。显然,这才是沈酱侠真正想问的。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沈兄,我虽不曾见过真人,却是在一个朋友的画中见过。”

沈酱侠“啊”了一声,半晌才道:“是阿六吧?”

叶英道:“是。这画的女子究竟是谁?”

沈酱侠所说的“阿六”,正是陆浩。叶英曾问起陆浩为何能顺利离开明教,陆浩便说得到了少教主之助。陆浩死在他剑下后,让他带来的那份手记背面,用简笔画了个仕女图。这女子应该是陆浩无聊之时信笔所绘,画笔虽简,却极见神采,那仕女也不是寻常仕女,看眉目乃是个胡姬,想来只怕是陆浩的意中人,因为魂梦与之,不自觉便画在了手记背后。本来这是陆浩的私事,叶英并不曾在意,但方才却意外地发现墙上一个飞天画得竟然与陆浩所画一般无二,大感诧异,不由多看了一看,才被那五刀使注意上了。五刀使说是少主有命,关注此像的人都要带去询问,叶英本来不是个多嘴之人,只是实在好奇,不由顺口问了一句。谁知沈酱侠眼里忽地闪出一缕忧伤,低声道:“是⋯⋯叶兄,能不能别问了?”

沈酱侠身形如虎,威风凛凛,此时却是极其哀伤,连人也似瞬间矮了些。叶英没想到这随口一问竟会让他如此感慨,便道:“沈兄,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请不必介怀。”

沈酱侠长吁了一口气,似乎叶英没有追问让他如释重负。他木然看着洞壁,低声道:“我来到西域,便是为了寻找她的下落。偶然在画壁中见到此像,定是她来过此地,可百计打听,仍是漫无头绪,这才让阿一他们着意关注,无意间冒犯了叶兄,还请海涵。”

叶英恍然大悟,心想:“这女子定然与他关系极深,却不知陆兄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只是见沈酱侠竟会如此失态,多半问也是白问,便道:“沈兄,你若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定然知无不言。”

沈酱侠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所欲知者,皆已得知,多谢叶兄了,就此告辞,还望叶兄珍重,他日有缘再见。”

叶英见他居然就要告辞,心里不知怎的一来却是一空。沈酱侠本来说有三个问题要问,因此要使出三招,结果使了两招,问了两个问题便要走了。他道:“沈兄不是说尚有一个问题么?”

沈酱侠本来神情黯然,此时却也忍不住一笑道:“好叫叶兄得知,所谓三问,不过是引吾兄上钩的香饵罢了。第一招乃是我教日月净世刀法中的‘幽月轮’,三年前曾以此招向吾兄请教。不过当时惊鸿一瞥,吾兄定然久记于心,因此以此招来引出吾兄好奇之心。第二招乃是吾教大圣明尊法的‘归寂道’,在这洞窟之中使出,实是无可破解,在下亦是以此取巧罢了。不过方才看叶兄留意处,尽是这招肯綮,定然已有破招之术,只不过因为出手太过阴狠,吾兄仁心,不愿用之而已。”

叶英听他侃侃而谈,竟然将自己的心思猜中了八九分,实是目瞪口呆,心道:“我道他长得粗豪,居然精细如此,原来都已把我算定了。”叶英的才智其实亦过于常人,但他终究因为常年累月地待在藏剑山庄很少外出,因此多少有点不通人情世故,觉得沈酱侠为人忠厚便不作提防,哪知沈酱侠忠厚是忠厚,却也颇饶机变,叶英这点花枪怎么瞒得过他?此时他想知道的都已知道,自然已不愿再多停留此间,双手一缩,两把弯刀已然收好。他这手法极是高明,两把弯刀并不甚小,但一收好却也全然看不出他收在了哪里。收好了刀,沈酱侠一拱手道:“叶兄,恕在下失陪了。”说罢便向洞口走去。还没走出这洞窟,他却又扭头道:“叶兄,在下听得吐蕃军近日可能来犯,叶兄若无要事,尽快入关方是,免受池鱼之灾。”

叶英道:“多谢沈兄。不过叶某曾答应陆兄,将他手录之册交给某人,不能食言。好在约定之期便在这几日,办完此事我也要回程了。”

沈酱侠皱了皱眉道:“叶兄说的便是阿六么?他为何自己不来?”

那化名陆浩的阿六武功高强,虽然名为下人,沈酱侠却也当他是半仆半友,因此陆浩要离开明教时沈酱侠暗中也助了他一臂之力,否则以明教这等斩尽杀绝的作风,哪容得他全身而退。只是陆浩来自西域,自然会在西域有故旧,可有什么重要东西非得托付这个不谙世事的藏剑山庄大少来办?

叶英顿了顿道:“陆浩兄已然过世,这是陆兄遗言。”

沈酱侠大吃一惊,失声道:“阿六死了?”

叶英点了点头道:“是。陆兄乃是死在我的剑下。”

沈酱侠一怔,见叶英神情有些沮丧,定是想起误伤了陆浩,仍然心有内疚。他皱了皱眉道:“叶兄,虽然我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过冒昧说一句,阿六的剑术极是高明,应不在叶兄之下。叶兄与他交手,似乎不该是他失手才是。”

叶英苦笑道:“沈兄也不必顾全我的颜面,陆兄剑术确比我要高出一筹。此事我至今仍然想不通,但我终究还是误伤了陆兄。”他实是不愿再说这件事,向沈酱侠拱拱手道:“沈兄有事,还请自便,叶某游兴已懒,也该回敦煌城去了。”

沈酱侠实是很想知道陆浩究竟为何会死在叶英剑下,但见叶英不愿多说,自也不好逼问,亦是拱了拱手道:“告辞。”便带着五刀使离去。等他们一走,陈希才走过来小声道:“大公子,原来你还认得明教的少教主啊?”

明教向来有难缠的名声,陈希知道这些人原来是明教,心想怪不得那五个使刀之人不依不饶地要逼自己去见那什么少主。待见沈酱侠对叶英倒是客客气气,他已是始释重负。叶英道:“曾有一面之缘。陈希,天也不早了,回去吧。”

天色其实还早,不过听叶英这般说了,陈希也便牵过马来,与叶英一同向西走去。

他们刚离开三危山下时,沈酱侠已领着五刀使走出了好一程。此时沈酱侠却又回头望了望身后,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阿六,原来你已经不在世上了。

他心里突然浮上了一丝凄楚。阿六这个人来历神秘,武功更是远比六刀使中其余五人为高,然而他却甘心在明教做一个地位低下的弟子,沈酱侠当初便已生疑,暗中查过阿六的来历。查探到的原因,却让他先是愕然,然后失笑,再便是感慨。

阿六原来也是为了她。而她正是沈酱侠不辞辛劳,万里西来追寻的那个人。在他生命里,那个人几乎就已是一切,而对阿六来说,她更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梦而已。当得知了阿六的真正心思,沈酱侠并没有生气,反而有点同情阿六的痴情。因此当三年前那场变故突如其来时,阿六想要离开明教去追寻她时,沈酱侠并不曾留难,反而助了他一臂之力。

阿六一定是因为她破教离去,想要去暗中守护她才离开的。然而对阿六来说,这个愿望现在也已是奢望了,而她更是行踪难觅。世间之事,终究也是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啊。

沈酱侠几乎要长叹一声了。他少年老成,更是习武的天才,加上身为明教教主陆危楼的外甥,人人都觉得这少年前途无量,高高在上,然而在沈酱侠心底,却有着太多不为人所知的痛苦。

米丽古丽,你究竟在哪里?他想着,抬头迷茫地看了看天。天色阴沉,西域一带很少有雨,此时却阴云密布,似要下雨了。

姯鲭艏 发表于 2018-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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